隻是第二夜、第三夜,舊事又一再重演。

為什麼白天都玩得高高興興,到夜裏就不成了呢?必是因為她睡得模模糊糊,張開眼睛,還以為是在老家,卻又大吃一驚,發現不對,於是因恐懼而哭嚎。

那初生的嬰兒或許也是因為每次醒來,發現身處的不再是熟悉了十個月的房子——媽媽的身體裏麵,而啼哭不止吧?如果他們會說,一定也是:“家家!”

於是我疑惑:什麼地方是我們記憶中真正的家呢?

每次旅行,半夜或清早醒來,總會先一怔:“咦!這是哪裏?”

然後才啞然失笑,發現自己“夢裏不知身是客”!

李煜離開家國北上,半夜醒來,先以為猶在“玉樹瓊枝作煙蘿”的宮中,然後才墜入現實,怎能沒有“身是客”的感傷?隻是那“客”,既沒有了歸期,還稱得上“客”嗎?

每一塊初履的土地,都是陌生的,都給人“客愁”;而當那塊土地熟悉了,這客地,就成為家園。

隻是如果一個人,像我的母親在大陸三十多年,到台灣三十多年,又住美國十幾年,在她的心中,什麼地方是客?何處又是主呢?

“兒子在哪裏,哪裏就是主。”老人家說,“所以每次你回台灣,我就覺得在美國做了客!你回美國,我的心又落實,成了主!”

於是這“鄉園”與“客地”,竟不在於土地,而在於人了。怪不得十七個月大的娃娃,要看見一家人,又抱到自己的玩具熊之後,才會有“家”的安心。

但家又是恒常的嗎?

有位女同事新婚第二天說:

“多不習慣哪!半夜醒來,嚇一跳!身邊怎麼睡了一個人?噢!想了一下,原來是丈夫!”

妻也說得妙:

“你每次返台,我先還總是睡半邊床,漸漸占據一整張,偏偏這時你回來了,於是又讓出半邊給你,真有些不習慣!”

更有個朋友出件糗事,居然再婚三年多了,半夜醒來,叫自己枕邊人前妻的名字。“這有什麼辦法?跟前妻睡了二十年,跟她才三年多啊!”他自我解嘲。

這下子,我就更迷惑了!莫不是有些古老的記憶,也會在半睡半醒之間呈現?那迷糊的狀態,難道就像是被催眠中,可以清晰地回憶起,許多在白日完全遺忘的往事?⊕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順著這個道理去想,我便做個嚐試,每次早晨醒來,先不急著睜眼,讓自己又浮回那半睡眠的狀態,並想像不是躺在現實的家,而是初來異國的那棟紅屋、來美之前的舊宅,甚至更往前推,到達高中時代的小樓、童年時期的日式房子。

我閉著眼睛,覺得四周全變了。一下子浮進竹林,一會兒搖過蕉影,還有成片的尤加利樹,和瘦瘦高高的檳榔,我甚至覺得一切就真真實實地在身邊,可以立刻坐起身,跳下床,躍過榻榻米,拉開紙門,走過一片涼涼的地板,再拉開玻璃門,站在階前,嗅那飄來的山茶花的清香,和收拾昨夜辦“家家酒”的玩具。

多麼美妙的經驗哪!在這半睡半醒之間,我甚至浮回了最早的童年,那不及七裏香高的歲月。我想,說不定有一天,我會懸身在一片流動的液體之間,浮啊!蕩啊!聽到那親切的、規律的、咚咚的音響,那是我母親的心音……

我也想,有一天自己離開這個世界,會不會也像做了一場夢,在另一個現實中醒來?那麼,我寧願不醒,閉著眼睛,把自己沉入記憶的深處,回到我的前生。

隻是前生會否還有前生?愛人之前是否還有更愛的人?如同我那位朋友半夜醒來,竟喚著他前妻的名字?

我更疑惑了!迷失在這半睡半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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