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要死的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引子
第一章
幕又開了。雷吉娜彎下腰,微微一笑;在枝形大吊燈的照耀下,玫瑰色光斑在彩色長裙、深色上衣的上方閃忽不定;每張臉上有一雙眼睛,在這一雙雙眼睛深處,雷吉娜彎著腰在微笑;老劇院充滿了瀑布湍流、山石滾動的隆隆聲。一種迅猛的力量把她吹離了地球,向著天空飛去。她又鞠了一躬。幕閉了,她感覺弗洛朗斯的手還抓在自己手裏,急忙一摔,朝下場門走去。
“謝幕五次,不錯,”舞台監督說。
“在外省的戲園子也就這樣啦。”
她下了台階,前往演員休息室。他們手捧著鮮花等她;她一下子又跌進了塵世。他們坐在暗影裏,麵目難辨,彼此不分,誰也看不清誰,滿以為自己置身在一群天神之間,要是把他們挨著個兒瞧,眼前隻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們說些場麵上的話:”天才!令人傾倒!”眼睛閃爍著熱情,一團小小的火光恰如其分地一閃,意.
“您當個作家真幸運,書會留下來的,我們這些人過不了多久就沒人提了。”
“那又怎麼樣呢?”薩尼埃說,”重要的是要有所成就。”
“為了什麼?”她說,”為了誰?”
薩尼埃微微有點醉意。臉孔始終沒有表情,可以說是木雕的,但是額上青筋暴突。他興致勃勃地說:
“我可以肯定,你們兩人在事業上都會出人頭地的。”
“事業上出人頭地的多的是!”雷吉娜說。
他笑了:
“您太挑剔了。”
“對,這是我的毛病。”
“這是第一美德。”
他帶著友善的神情瞧著,這比完全不把她看在眼裏更糟。他看見她,器重她,但是愛的是弗洛朗斯。不錯,他是羅傑的朋友,不錯,雷吉娜從來沒有試圖誘惑他。這無礙於他認識的是她,愛的是弗洛朗斯。
“我困了,”弗洛朗斯說。
音樂師已經動手把樂器藏進口袋,他們走了。弗洛朗斯挽著薩尼埃走遠了。雷吉娜挽了羅傑的胳膊走上一條小路,兩旁街麵不久前粉刷一新,裝上了彩色玻璃招牌:綠色磨坊、藍猴、黑貓。有幾個老婦人坐在門檻上,在走近時向他們招呼。然後,他們又穿過幾條布爾喬亞居住的馬路,沿街的護窗板中間鏤了一顆心。天已亮了,但是整個城市還在睡。旅館也睡著。羅傑伸伸懶腰,打了個嗬欠:”我困極了。”
雷吉娜走到窗前,窗外是旅館的小花園,她拉開一扇百葉窗。
“那個人!”她說,”他已起床了。他為什麼起得那麼早?”
那個人在那裏,躺在一張折疊椅上,象苦行僧似的文風不動。每天早晨他在那裏。不看書,不睡覺,不向誰說話,張大了兩隻眼睛呆望著天空,從黎明到深夜,躺在草地中央,不移動一步。
“你不過來睡嗎?”羅傑說。
她拉開第二扇百葉窗,關上了窗子。羅傑向她笑笑。她鑽進被窩,頭枕在鼓鼓的枕頭上,羅傑把她摟在懷裏;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和她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在另一張床上,弗洛朗斯和薩尼埃……她朝門口走。
“不。我去室外走走。”
她穿過樓道,走下靜悄悄的樓梯,銅暖爐沿著梯階閃閃發亮。她怕睡覺;當她睡覺時,總有一些人醒著,對他們就沒法控製。她推開花園門,一塊芳草地,周圍是礫石路,四道隔牆上攀附著細小的常春藤。她在一張長椅上躺下。那個人沒有眨一眨眼睛,好象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到。我羨慕他。他不知道地球是這麼大,人生是這麼短促。他不知道還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有頭上這一小塊青天便滿足了。而我要求一件東西專屬於我,仿佛我在世界上除此沒有別的愛了,但是我又件件都想要,我的雙手卻是空的。我羨慕他。什麼叫做厭倦,他肯定不知道。
她抬起頭,仰望天空。竭力想:”我在這裏,頭上有這塊青天,不要別的也可以。”但這是自欺欺人。她沒法不想到弗洛朗斯,躺在薩尼埃懷裏,並不在想她。她朝草地看一眼。這種痛苦由來已久。她躺在一塊類似的草地上,臉貼著泥土,幾個昆蟲在草影下匆匆爬過,草地可以說是一片遼闊單調的森林,挺立著成千片小小的綠草,一般長短,一個模樣,一片連著一片,遮住了世界。她曾經苦惱地想:我不願做一根草。她轉過臉。那個人也不在想她。他幾乎分不清她跟草地上疏疏落落的樹木和椅子有什麼兩樣;她隻是一角布景。雷吉娜惱火了,突然想去攪亂他的安寧,讓他看到她的存在。開聲口就行了,這總是容易辦到的。他們一個問一個答,神秘便消失了。兩人都變得透明空洞,別人就會漠不關心地把他們撂得遠遠的。這太容易了,她對這種遊戲再也不感興趣,因為事先已有贏的把握。可是這個不聲不響的人使她困惑不解。她觀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