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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 作者:阿耐

1978

宋運輝忍無可忍,終於與父親宋季山吵了幾句,操起扁擔挑上兩隻空竹籮衝出家門。

外麵是赤日炎炎,八月的驕陽曬得地麵蒸起騰騰熱浪。無遮無擋的機耕路上空無一人,路兩邊剛插種的晚稻稀稀拉拉,連夏日最普通的蟬嘈都似是遠在天邊,周遭一片死寂。宋運輝衝出小村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一頭紮進這火熱,這無人之境。

因為家庭成分,宋運輝從小忍到今天,已經一忍再忍。本應是中農的父親年輕時稍通醫理,不合在解放戰爭最後階段被國民黨捉去救治傷員兩個月,等國民黨潰敗才偷逃回家,此後一直與地富反壞右敵特脫不了幹係。宋運輝從小便被稱作狗崽子,剛進小學,小朋友們為示立場,非得在他身邊重重吐一聲“呸”,如此才能顯示自己的根紅苗壯。但很快,勤勞好學的宋運輝便讓小朋友們改變了立場,他有了朋友。連老師都喜歡這個聰明的孩子。

因為無緣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宋運輝不得不收起男孩子的野性,做了苦讀聖賢書的小綿羊。比他大兩年的姐姐宋運萍老成懂事,時時叮囑弟弟要自知身份,不要總做越界的事,這讓初生牛犢般的宋運輝非常受拘。他與姐姐有過辯論,但他小男孩的放肆最後總被母親的眼淚融化,他隻能忍,隻能自知之明。

宋運輝因此變得沉默。但沉默和聰明可以贏得小朋友的友誼,卻無法贏得成年人的善意。去年,他初中畢業,持著年年第一的成績單和高中報名表去街道敲章,卻被街道革委會主任將單子扔了回來。主任皺著蒼老的眉頭,語重心長地說,宋運輝?宋季山的兒子?你姐姐不是正上高中嗎?你們家這種成分,給一個讀高中的名額已經很不錯了,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高中不是給你們這種人家辦的。

宋運輝還想據理力爭,但被身後追來的宋運萍拖了回去。後來還是初中老師幫他想辦法找到一條政策,說插隊支農讓貧下中農勞動教育一年,回來便可報名上高中。為了讀書,才剛長身體的宋運輝義無反顧地挑起行李去了更偏的山村。他沒帶別的,除生活用品外,隻帶了姐姐的高中課本。

沒想到山村裏麵有好人。宋運輝插隊的山村,隊長看他嘴上毛沒長齊,安排他跟人養豬。豬場雖臭,活兒卻閑,宋運輝又幾乎是本能地有機安排時間,將豬場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條,自己卻有大量空閑。閑來無事,宋運輝除了自學,還是自學。他從學習中找到樂趣,對著書本,他不用檢討不用反省,隻要掌握了知識,他便成了知識的主人。他自得其樂,他以為就此下去,一年後即可順理成章地報名高中。

即使宋運輝現在氣得昏昏沉沉,可還是不會忘記去年深秋的一天,那天天高風大,趕來看他的姐姐的臉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走路走急了,兩頰通紅通紅。姐姐宋運萍帶來一張手抄的紙,宋運輝仔細看下來,至今還斷斷續續記得其中關鍵幾條,“凡是……隻要符合條件都可以報考……自願報名,統一考試……不惟成分……政審,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現……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本人表現好,第二是擇優錄取。”

宋運輝記得他那時與姐姐興奮得大叫,壓過豬圈裏群豬的尖叫。高中不稀罕了,今年冬季高考看來是趕不上了,兩姐弟發誓,苦讀一冬一春,趕明年夏季的考試。宋運輝的自學這才有了明確的動機。

時至今天,宋運輝才明白自己當時的幼稚。不錯,試題對他而言,並不太難,物理試題裏電路串聯並聯的判斷,他初中就會。姐姐的同學和甚至比他大十年的大哥大姐都圍著他這個黃口小兒對答案,他那時還是那麼的驕傲。不出所料,他和姐姐同時被通知體檢,誰都大致猜到,那是因為姐弟倆的分數線上了。有人開始生紅眼病,風言風語開始在他們姐弟倆身邊包圍。去年街道主任那句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高中不是給這種人家辦的話,充溢政審全程。姐姐宋運萍痛哭一天,強烈要求將上大學的機會讓給弟弟,因為她是姐姐,她又曾占了弟弟上高中的份額。成分是深刻在他們身上的烙印,豈是那麼容易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