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處
作者:壬申
契子
己亥月壬申,我隨他泛舟水上,那夜嫩寒鎖江,江上薄霧縈回。我知道他向來不會喝酒,這次怕是真的醉了。醉眼如飴,目中波光流轉,盈盈含情。
我按住他又將一飲而盡的杯盞,轉身,撥開紗帳,踱出船蓬,那寒意陣陣刺入我脖頸,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我已不忍和他對視,他那瘦弱憂鬱的身影已不能入目。他追出來,醉眼彎處掩住悲傷淒惻的形容,停頓著看我:“秋夜寒涼,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我道:“文冽,你還記不記得方才上船的時候,才過了酉時。”
他笑著道:“亥時,舟已過,萬重山。”
2
我那時還是未經人世,不識憂患的黃毛小兒,裴家三少爺。裴氏是什麼人家?京城裏頭數一數二響當當的大戶人家!京裏住著,朱漆大門比別家紅些,鑲金門環比別家亮些,門口的石獅子比別家威武些,府裏的少爺比別家俊些。
我爹裴老爺是皇帝寵妃--裴淑妃的親弟弟。裴家有三個孩子,我大姐緹煬已經嫁為人婦,皇帝親自主的婚,裴淑妃說的媒,嫁的正是四王爺的大公子,皇帝的親侄子。二姐緹阮年方二八待嫁閨中,也是出落得水靈靈,上門提親的王孫排上隊,領號牌,太夫人親自相麵相,未有合意的,太夫人一揮手退了提親隊伍決定再等到開年。三少爺我裴湛毓自是人人不敢怠慢的小太爺,裴家單脈獨傳,一號傳家寶。太夫人持家時候,我總是擾得她日日頭疼,棒子不離手,“潑猴”不離口。潑猴自是說我。
潑猴喊了我六七年,我十四那年開春,太夫人卻已經打不了我了。臥床不過半月,病不見好,一家老小,連管家白叔,門房小元一齊喊到床邊。訓話的事情我爹總是挨了個頭。“宣兒,為娘含辛茹苦拉扯大你姐姐家瑁,嫁到宮裏頭,一輩子等到要走了,都見不著一麵。”說著顫唞著舉起帕子拭了拭眼角,又沉聲道,“兒啊,你為官處世,娘看在眼裏,下去定和你爹說說,讓他也好放心。隻是你姐姐,你也勸著點,做妃如做妾,不要事事都與皇後掙,仗著有人寵就得了天似的。有朝一日,聖上一去,也沒個指望啊。”
我爹最看不得太夫人垂淚,低垂眼睛支支吾吾地安慰:“娘,娘怎麼不往好處想呢?”太夫人尋思這話,一想,又垂淚,我爹沉著頭不語,避開話頭。
接著我娘被拉到跟前:“敏兒,裴家沒有取錯媳婦,為娘放得下心,隻是緹阮這丫頭,不如緹煬,性子太烈,美人坯子,怕嫁了人吃了虧去,你可千萬要費心啊。”
淚眼一轉,在我身上定下來:“潑猴,過來!”我應聲往床前挪了挪,握住床沿一隻起了褶子的手。太夫人另一隻手撫上來,“你娘生的好看,裴家的孩子個個水水靈靈,將來我們毓兒也取房美嬌妻。”我立馬打斷:“阿奶,毓兒不取美嬌妻,毓兒伺候您一輩子。”
太夫人轉泣為笑:“竟是個傻小子,你不取妻阿奶閉不了眼!”又把我娘拉過來:“敏兒,這潑猴,倒是有個孝心,要是找個能克著他的師傅,好好教一教,將來也能成個氣候。”我娘似是有些欣慰:“娘可有好的人選?”太夫人瞧我一眼,又轉過去對我娘道:“你娘家那孩子,我倒是相中了,那孩子品貌才智,沒得挑,長毓兒幾歲,倒是正合適。”我娘一笑:“娘倒是和敏兒想一塊兒去了。”
太夫人說話不算話,我還沒有娶妻,她就閉了眼。喪禮出奇熱鬧,裴家的家眷幾乎全是婦孺,姑喪婿,姨喪偶,一屋子女人哭得昏天暗地,我獨自一個人跑到內院,站定在那棵老槐樹下,記起太夫人在這槐樹下,對我一頓痛打,屁股上一陣火辣辣的痛覺又上來了。摸一把屁股,想著太夫人再也不會拿著棒子,追著喊我“潑猴”了,眼睛一酸,兩行清淚汩汩溢出眼眶。男兒獨自垂淚,是件羞恥至極的事情,可是我那時懂什麼,才十四歲的小兒,讀書不好,懂什麼大道理?可是那人卻在背後說:“男兒淚,惜如金,你倒好,隨便撒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