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太荒涼,我在豐收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海子
雜亂無章的人的腳步有沒有一種線索上的內在聯係?前一腳和後一腳之間偶然和必然的概率分配是怎樣完成的?人真得有宿命嗎?這好像都是些沒辦法回答的問題。很多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人走著走著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當人突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開始懷疑起現在的樣子時,總喜歡回看和對比。而當他回看和對比的時候,也就越發覺得沒辦法認識自己了。某時某刻,你站在生命的一個點上,停下來,你厭倦了往日樣無數次的抬頭眺望,你把滲了汗珠的頭顱轉了一百八十度,於是,你看到,一串彎彎扭扭的腳步從你的腳下延伸向你的目光盡處。路是你一腳一腳踩下的,你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件基於事實的毋庸置疑的事情。但是,你站在那裏,虔誠而篤定地,試圖親近這理智上的毋庸置疑時,你就又發現,你似乎有些吃力,腳印似乎有些陌生,來路似乎早已模糊。你記得,物理課上,一個叫愛因斯坦的老頭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好像是說,如果一個人跑得可以跟陽光一樣飛快,那麼,這個人就能看見自己的過去像一幀幀的圖片樣擺在眼前。過去其實並沒有死掉,它們都老老實實藏在了光裏。它們在你眼睛瞧不到的另一個時空中原模原樣被封存著,在時空交叉的一個個點上永恒著。可是,你沒辦法跟光賽跑,你也不可能跳離眼前的時空,你隻能睜大了眼睛望著來路,並用生鏽的鑰匙強行打開記憶的大門,去門裏麵瞅瞅你到底都儲存了些什麼。門裏麵很多東西都腐爛了,沒有腐爛的基本上也都失了原形,你悲傷而失望地來回看了看,竟淒惶惶忘了回家的路般哭起來。你哭了很久很久,你的哭聲像墳地裏的磷火樣在空曠陰森殘損破敗的記憶城堡裏竄來竄去。像是上帝聽煩了,出來安慰你似的,上帝的手一揮,你眼睛冒出的紅腫的光裏隨即出現了一棵樹和幾間房,花開如蝶的樹,老若蟬蛻的房。你便擦了淚瞪著眼狠命瞅了。你不知道你看到的東西是否已經蒙上了什麼色彩,是否已經被上帝的手刪改和修葺,你甚至都已不太在乎它們的真假,你看到了它們,你感動的眼淚就又像迷路時般洶湧澎湃了。
吳懷聖結婚後不久,吳越山和吳玉雪便搬到了村外。那些年,當地政府號召周圍幾個村莊集體栽種蘋果樹利用區域性統銷統購實現經濟的發展。退下來的吳越山響應號召把村南的兩畝多責任田全栽上了蘋果樹,他又讓人在地頭挑起了幾間屋,和吳玉雪一塊,吃住在了那裏。吳越山是料理完吳老三老婆的後事搬到村南地頭的。吳越山沒有食言也沒有怨言為吳老三和吳老三的老婆養了老送了終。這也許是吳玉雪幾十年無論出現什麼情況都站在她男人那一邊的一個關鍵理由吧。
三間泥巴挑起的屋前還種了一棵杏樹。
在吳越山的三個孫子待在杏樹下嘰嘰喳喳歡蹦亂跳的年月裏,杏樹身旁比它個要小的蘋果樹們並沒有像政府期盼的那樣為種植它們的主人帶來豐厚的經濟利益。政府們的煞費苦心換來的隻是人們刨蘋果樹樹根時的怨聲載道和罵罵咧咧。吳越山也刨了蘋果樹,但是,他還是在地頭住了下來。
他躲開了學而優則仕,陽光似乎一下子就歡歡喜喜亮堂起來。
鮮豔亮堂的陽光照著馥鬱馨香的杏花春色。忙碌的蜜蜂采摘著如紗似霧的純白和似煙如夢的微紅。杏樹在半米高的地方分了一個三角杈。吳桐憑著自己老大的身份輕易霸占了這個地方。枝幹再往上伸延,出乎意料的,又長出兩個三角杈。於是,吳桐、吳鬆、吳柏便像了三個搞錯了季節的嬌豔欲滴的大杏子成熟在了一片紅紅白白的雲遮霧繞裏。傍晚的時候,紅彤彤的太陽染紅了升起在杏樹旁的炊煙,染紅了土屋的泥牆,染紅了木門鐵圈上的鏽,卻給杏樹的白塗抹了暗淡淡的青給杏樹的紅鑲嵌了黑亮亮的紫。這當兒,吳柏怯呆呆地哭了。他不滿意自己的位置了。他坐著的那個杈口離著老母雞上宿的地太近了。老母雞見他遲遲不肯下來,咯噠咯噠叫喚著看了看太陽公公揮手告別的身姿,撲棱撲棱地飛上杏樹了。吳柏就哇哇哭了,使勁轟趕著老母雞。老母雞腳踩著已經跟樹枝融為一體的它的暗褐色的糞便,臨危不懼樣張開著翅膀準備隨時迎接侵略自己家園的強盜匪徒的攻擊。吳桐看著吳柏和老母雞的對峙,樂不可支的同時大叫著,“我來幫你,抱緊了,我搖嘍!”說著,吳桐站起身來,雙手緊抱了三角杈的粗枝,嗷嗷叫著晃起來。一樹的花香搖曳如雪,鋪鋪展展潤濕了黃昏團蓋裏萬物與太陽之間的離愁別緒。老母雞在樹枝瘋狂的抖動時隻是稍稍伸了伸翅膀,生了一個蛋般咯噠了兩下,帶著一圈圈波紋的黃爪子也僅扭了扭,就穩穩當當站定在了自己窩棲的樹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