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再見(1 / 2)

吳緬聖的媳婦住在縣人民醫院裏。二十年前,吳越山來縣城看望關在看守所的吳越寒,又跟著吳天狗們去城南的一個大村莊收高粱秫秸。他在那村莊的街頭上看到一個穿著破爛衣衫辨不清年紀的人在孤零零地掃著大街。他後來跟這個隻剩下皮包骨頭嘴兩邊皮肉內陷成兩個窟窿的掃大街的人攀談起來。這次談話給吳越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像一見如故的好友,從各自必須躲躲藏藏的話語裏辨析了善意尋獲了慰藉。掃大街的人叫劉新江。劉新江後來成了吳桐的外祖父。盡管吳桐從未見過這個傳說中的老頭。劉新江是一個學識淵博的人。他練得一手好字。十裏八鄉有頭有臉正經人家的春聯上全爬滿了他的行楷。劉新江因為自己的學識被解放前坐過朝廷的國民黨強製任命為保長。他為了苟全性命和養家糊口,不得已當了一陣。共產黨打了過來,他又為了苟全性命和養家糊口,替共產黨辦事。由於他的意誌不堅定,三番兩次地改轍易主,一而再地見風使舵,解放後,討論來討論去,他就很榮幸地成為一位家裏不囤一粒麥的富農。富農劉新江在那次跟吳越山的談話以後又空癟著肚子活了十幾年。他後來患上了與魯迅先生一樣的病,無錢醫治,幾天不吃不喝,便去找魯迅先生了。死之前,他給吳越山寫了一封長信,將他一貧如洗的家托付給吳越山。並希望把因為自己富農的成分在成長過程中缺鋅少鈣營養不良的小女兒許配給吳越山患小兒麻痹症的大兒子。還有,他的小兒子劉昌盛聰明早慧,如能在關鍵的時候提攜,定會出人頭地。希望吳越山能不吝栽培,周濟他犬子上學的學費。他泉下有知,一定會感恩戴德焚香叩謝。拳拳之言,感人肺腑。吳越山讀罷信,長舒一口氣,為世上少了一個僅有的知己而惋惜垂淚。

吳越山想著這些如煙的往事唏噓著走進縣人民醫院。縣人民醫院位於城中心附近,許是一層層的建築物磨圓了寒風裏的尖刺,風很大,卻已沒有了多少殺傷力。吳越山和吳越寒詢問著走進住院樓。還沒踏進劉愛菊住的房間,一聲聲嬰兒的啼哭便春雷樣炸響進彌漫著消毒水味的長長的走廊裏。兩人三步並作兩步一前一後入進房間。不大的房間裏六個床位上住滿了孕婦。吳玉雪正抱著一啼哭的嬰兒站在從南窗數第二個床鋪旁顛著腳哄笑著。身材不高的劉愛菊半躺在吳玉雪緊靠的床上,頭上戴著垂下兩個絨球的傻乎乎的厚線帽。吳越山和吳越寒進來,屋子裏頓時顯得擁擠了。一家人用眼神相互打了招呼,便都伸長脖子湊到男嬰麵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繈褓中的吳桐看見長頭發的吳越寒時,突然停止了哭聲。胖乎乎的小拳頭伸進嘴裏,咂咂地啃著。眼睛陌生而好奇地盯著吳越寒臉上有些尷尬卻發自心底的笑。吳越山激動地看著自己的小孫子,仿佛自言自語般,說:“越寒,像你小時候。”顛著腳嘴裏不停噢噢噢輕喚著的吳玉雪愣了愣,一瞬間裏又恢複了僵著的笑。吳越寒看了嬰兒,了了心願,時間待長了,心裏就打起鼓,覺得亂糟糟不知該幹什麼了。於是,他碰了碰吳越山,悄聲說:“哥,我先走。”吳越山這會正從吳玉雪懷裏抱過嬰兒,喜滋滋笑地合不上嘴:“行,你先走吧。”吳越寒看了看吳玉雪和劉愛菊,似笑非笑地點點頭,轉身走了。繈褓裏的嬰兒像是察覺了什麼,拔出嘴裏的小拳頭,張大嘴哇哇叫起來。“是不是餓了?”吳越山問。“不會啊,你來之前剛喂過奶。”吳玉雪答。吳玉雪搶過嬰孩,“我來抱吧,是你把小乖乖嚇哭了。”搶過嬰兒的吳玉雪迅速地瞄了瞄左右的床鋪,湊近吳越山的耳朵鬼祟祟地說:“小心點,這房間裏六個嬰兒隻咱這個是男孩,別讓人給換了去。”吳越山聽了沒說話,但笑裏有些矜持了。這當兒,靠南窗的孕婦的婆婆進來了。當然,吳越山們是事後才知道進來的老女人是靠窗這個孕婦的婆婆的。老女人年齡比吳玉雪大,皺紋像一道道溝樣嵌在臉上。白多灰少的頭發籠成一個發纂窩進蜘蛛套裏。她徑直朝靠南窗的床鋪走去。沒有表情的臉忽然變幻出似真似假的笑:“俺來抱抱孩子。”孕婦躲著婆婆的眼神怯怯地猶疑地將孩子遞過去。“娘,還是個女娃。”“俺都知道了。”婆婆像饒恕小時候做了錯事的兒子樣寬容大度地說。劉愛菊陶醉在當媽媽的幸福裏,絲毫沒注意這個年齡很大身體硬朗臉上不帶表情的婆婆的到來。她衝著吳玉雪甜絲絲輕柔柔地喚,“娘,讓我抱一下兒子。”劉愛菊接過兒子的時候,那位強顏歡笑的婆婆也接過了她獨生兒子的第五個女兒。她聽到劉愛菊那句“讓我抱一下兒子”甜蜜而溫馨的話,心裏咯噔一下,整個身子晃了晃,鬼魂附體般,眼睛裏抖蕩起無遮無攔望不到邊際的凶神惡煞。她瞬間霜白的臉上現出一種凝重和冰硬。她眯眼盯著她的第五個孫女。小嬰兒眼睛緊閉嘴唇翻翹著香香地睡著了。老女人眼裏的凶神惡煞慢慢化學反應樣凝結成不折不扣的仇恨。是的,仇恨。有的仇恨因愛而生。有的仇恨是伴恨而來。然而,無論怎樣的仇恨,它都是人與人之間最牢靠的關係中的一種。仇恨也是一種感情。很多時候,它比親情愛情友情要真實深邃得多。現在,老女人對她的孫女產生了這樣的仇恨。她抱著的這個小嬰兒是她的孫女。她跟這個小嬰兒有著隔代的血緣關係。小嬰兒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還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想,完全可以說,她跟小嬰兒隻是素昧平生。是的,素昧平生。然而,老女人卻在這素昧平生之前早早庫下了你死我活。老女人應是一個有家的人。她內心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她家圍牆上一碼一碼的磚石。她的觀念很強大。她家的院牆壘得通天高。她從不質疑和否定她的觀念。她也決不允許她的觀念被別人質疑和否定。她家的院牆密不透風,連陽光都照不進來。家是應該有安全性的,待在裏麵完全可以把心踏到實處的。現在這樣的壁壘森嚴,是一個家。是一個好家。她躲在她的好家裏,看不到家外的風景,連陽光也隔絕了。她覺得這樣安心了,可以痛痛快快敞敞亮亮活下去了。突然有一天,一個陌生嬰兒的降臨像一根粗壯的圓木棍當當敲著她的房門。那當當的聲音節奏分明,像一個人在說話。說,院牆不是這麼壘的,家不是這樣造的,你把家修成墳墓和監獄了。她聽了那在她看來那麼假惺惺裝腔作勢的提醒,勃然大怒。撞門聲過了一會不但沒有停歇反而越加急促了。她忍無可忍無需再忍了。在所有人都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在所有人覺得一切正常防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的情況下,老女人的仇恨一匹狼樣從眼睛裏躥出來了。她瞬猛地轉了身,快步旋到窗前,左手吱啦一下拉開了窗戶,扔垃圾樣將小嬰兒拋到窗外。一陣冷風開閘的水般歡歡喜喜灌進了房間。房間裏的暖流像房間裏的人一樣,沒有絲毫的戒備,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被強盜樣野蠻的冷風一股腦趕盡殺絕了。房間裏的人齊刷刷驚訝訝轉向風口,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臉上的表情全白成了這間房的沒有一絲雜色的牆壁。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冷風在死寂的空氣裏翻箱倒櫃,砰砰啪啪的聲音像極了吳家村村北墳場上枯萎成海洋的荒草的擺動。窗外自由落體中的嬰兒的幾聲哇哇的哭叫被冷風拾撿回房內,隱約現了一下,又都剩了冷風的呼喊。“我的孩啊。”死寂和驚白首先被靠窗孕婦血絲絲的哽咽打破了。孕婦伸出手去朝窗口的方向抓了抓,整個人像被伸出的手牽引著樣拽出被窩,撲通一聲瓜熟蒂落樣砸在冰涼的地麵上。此時的老女人早已移開了窗戶,撲到被施了定身術般目瞪口呆癡傻傻呆望著的劉愛菊懷裏。她一把抓過嬰兒,一個箭步朝門撞去。吳越山和吳玉雪早也驚呆了,愣在那裏,蒙了。直到他們的兒媳婦劉愛菊被她自己哽咽著血絲聲嘶力竭的叫喊震到了床底下,像靠窗的孕婦樣伸著手趴在地板上,不停地喚“我的兒呀!”“我的兒呀!”時,吳越山才在聲音的電擊下,終於恢複了知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拉了下杵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吳玉雪,飛快地朝房門追去。老女人瘋了般抱緊了懷裏哭得嗷嗷叫的嬰兒,自言自語又瘋言瘋語地對著走廊裏樓梯上側著身給她讓路的人說:“這是俺孫子。”“這是俺孫子。”老女人以與她年齡不相稱的高速度超負荷地飛馳著。這速度來自於她的信念。來自於她家聳入雲端的院牆轟然倒塌後如排山倒海之勢的烏煙瘴氣的推波助瀾。“抓住她。”“抓住她。”吳越山邊追邊喊。樓梯上住院樓前的空地上街道上所有的人聽到“抓住她”的喊叫卻清一色都避開了,疑惑地看著奔跑的人和追趕的人莫名其妙著,像在看一部引人入勝又一時還沒有弄明白的戲劇性電影。後來,街道上出現了一個穿大衣的長頭發男人的背影。追趕的吳越山遇了救星般眼裏冒著火光大聲地喊道:“越寒,快,快抓住她。”吳越寒應了聲轉身看到一群有些荒誕和滑稽的人隨著一個老女人奔跑著。“那是緬聖的兒子,快點,快抓住她。”吳越山的聲音不成串不成條喘息著慌亂著鑽進吳越寒的耳朵。老女人跑過吳越寒身邊的時候,吳越寒舉起右手裏的梧桐木拐杖,砸向了老女人籠著發纂的蜘蛛套。老女人憑著她強大的信念斜著身倒下了。她沒有直接摔下去。那樣的話,哭叫著的吳桐可能會被壓成一張肉餅。她成功地用她的信念保護了一個原本並沒有生命危險的嬰兒的生命。她也早已成功地用她的信念殺死了一個原本也沒有生命危險並在其成長路上需要她扇著蒲扇講故事的無辜嬰兒的生命。她倒下了,和她的信念一起,躺在了馬路上。吳越寒俯身要抱起哭叫的嬰兒時,褡褳後口袋裏的一個泥哨子滾落出來,擦著小家夥又抓又舞慌亂無措的胖乎乎的小手咕嚕嚕跑到地麵上。吳越寒拾起泥哨子,塞進褡褳,將嬰兒裹進軍大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