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娃子們不知疲倦的抽打快要把太陽趕進山裏了。這個時候,吳老三回來了。吳老三駕著驢車馱著一捆席回來了。吳老三是吳家村的席業主席。席,你聽說過嗎?噢,你可能不知道,那我給你講講。我們這的席指的是高粱席。高粱這種作物渾身都是寶。那個年代裏,還不時興種玉米,地裏最主要的糧食作物除了小麥就是高粱了。高粱有紅高粱和白高粱之分。高粱穗人和畜生都能食用。高粱秸稈的外葉可以當柴火燒。高粱秸稈長得其實跟竹子差不多,它們的顏色當然不同,我所說的差不多是指它們身上都長著一節節分明的骨眼。高粱秸稈劈下的外皮叫篾子。高粱秸稈的最上麵一節,我們的老土話喚作頭廳杆子。把高粱摔下來以後,頭廳杆子就可以拿去捆綁笤帚和刷帚了。而除去頭廳杆子的高粱秸稈基本上有兩樣用處。一是打箔。箔呢,箔一般又有兩樣用處。一是鋪床。我們那冬天的確是天寒地凍的,但曆來都沒有像東北人那樣燒火炕的習慣。我們在木頭炕上先是鋪上箔,然後上麵放上一領白席或紅席。白席或紅席上麵是被褥。被褥裏裝著厚厚的棉遝遝的夏天裏剛收上來的新麥秸稈。再上麵就可以鋪被單了。所以,冬天裏再冷,我們也是不怕的。高粱秸稈和小麥秸稈都壓在身子下了。
箔呢,箔一般又有兩樣用處。一是鋪床。我們那冬天的確是天寒地凍的,但曆來都沒有像東北人那樣燒火炕的習慣。我們在木頭炕上先是鋪上箔,然後上麵放上一領白席或紅席。白席或紅席上麵是被褥。被褥裏裝著厚厚的棉遝遝的夏天裏剛收上來的新麥秸稈。再上麵就可以鋪被單了。所以,冬天裏再冷,我們也是不怕的。高粱秸稈和小麥秸稈都壓在身子下了。
高粱秸稈和小麥秸稈通過我們的摩擦為我們提供著源源不斷的溫暖和希望,延續著豐收和夢想,傳遞著過去的歲月和來年的日子。人是生於土又歸於土的,高粱秸稈和小麥秸稈也是生於土又歸於土的,人和秸稈通著脈呢。你想想吧,那些莊家秸稈吸收了陽光和雨露,吸收了大地的靈氣和人間的精華,吸收了蓬蓬勃勃的生命欲望,它們在屋簷上的冰渣子比人的牙都還硬的天氣裏,摩擦著你的腳,摩擦著你的屁股,摩擦著你的脊背,你會是什麼滋味呢?箔再一個功能就是儲存糧食了。它在我們的屋子裏圈一個空間,我們夏秋裏收的農作物就可以被呼呼啦啦地囤進去。這時的箔像院牆,像籬笆,像一個盛飯的瓷碗,像一個盛水的玻璃杯。法律牛吧,道德牛吧,老祖宗派下來的三綱五常的戒律牛吧,說到底,它們的作用跟這時的箔一樣一樣的。接下來要說的,就是高粱秸稈最重要的用武之地了。對,你應該猜到了,編高粱席。高粱席是吳家村人的營生,也是吳家村人的驕傲。吳家村人的生老病死,吳家村的婚喪嫁娶,吳家村人的吃喝拉撒睡,你往細裏看,都跟高粱席打斷骨頭連著筋。老輩人愣是將除了當柴火燒再無什用處的高粱秸稈變成了最有用的寶貝,這份曲徑通幽的聰慧,這份於山重水複之中創造柳暗花明的睿智,實在是讓人欽佩不以。你說,文化是個啥,文化不就是藏在人肚子裏的人性的衍生品嘛。在吳家村,編高粱席就是一種文化。高粱席嚴絲合縫地填滿了人的生活,再發展吧,吳家村人的所行所為所思所考也跑不出一領高粱席覆蓋的乾與坤,它比文化還文化。
按顏色,席分紅席和白席。按種類,席又分獨席、枕頭席、涼席、穿房席、滿天星席等。席的用途很多,比如晾曬東西,比如打席包,比如前麵提到的鋪床,不過這些都是實用功能,高粱席還在紅白事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紅事用紅席,白事用白席。要是一對新人圓房的時候,床上沒鋪一領紅席,那就等於往後的日子裏少了一把紅火,別指望著老天爺保佑這個家人丁興旺了。要是誰家靈堂的正門上不掛一領白席,那就意味著這家主人跟陰陽兩界的人都過不去,跟死了的人過不去,也跟前來悼念的親戚朋友以及牌位桌兩旁跪棚的後輩們過不去。別管死了的人是去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別管活著的前來吊唁的人是多麼想知道死去的人是見了閻王還是跟了天神,中間隔著一領白席呢。老祖宗都說了,生還沒有侍弄好,就不要管死的事情了,換個方向說,你既然死了,就老老實實死吧,家裏還剩多少油鹽醬醋已經跟你沒關係了。這橫在門房上的高粱白席,就是吳家村裏生和死的通關關卡。將死之人,撲打撲打身上的灰塵,丟下編了一半的席,換身幹淨的衣服,過去。要活的人,領了那邊允許投胎轉世的簽證,輕車熟路地回來,繼續編不知道哪個人丟下的半攤子席。這高粱席還真是寶貝。哪天你要是從這裏過了,你就知道了。你想啊,要是上了天堂還能炫耀炫耀,但要是一不小心掉進了十幾層的地獄,沒有它,正好讓親戚鄰居們看見,那還不得把人害羞地活過來啊。
吳老三駕著驢車馱著席回來一點都不奇怪。那頭大叫驢走在河麵的石拱橋時,嗚噢嗚噢地吼起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吳老三不光把沒賣出去的席馱了回來,還馱回來兩個半大小夥子。這會兒,排車上的兩個青年正目光炯炯地看著抽陀螺的人群,河麵上那幫子黑炭也直直地往石拱橋上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