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氣,倒是先念出了一句禪語:「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完了,輕輕笑了一聲,抬起了臉,方纔那些點點的水光早已消失不現,餘下的還是一如既往那死水般的沉靜,似乎……剛剛隻是個錯覺。

他接著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瞬間,念了這麼多,馮淵有點反應不過來,撐著桌子注視他好久,才回了神。

他不是悟性低,隻是生來不是那塊料子。小時候倒是崇尚讀書,喜歡讀書。

但是見了太多的官場上的是是非非,從窗前奮夜挑燈夜讀的芊芊學子,到陷入了官場利場的泥潭將心染黑了貪官汙吏,也就不再那麼愛了。

至多隻是自己讀個文雅有趣的簡單書,排遣一下悠閒時光而已。

卻不成想,這人這麼小片刻就背出了這麼一大通佛偈禪語的,語速還甚是快。

馮淵覺得人家背了這麼多,自己不回他個一句半句的,也是不好。正想著找點什麼話題來回復,卻又覺得自己這半瓶水說什麼好像都趕不上人家大師有身價。

敲敲腦袋,骨子裡那去不掉的頑劣揶揄性子又升了起來,雖是鬥禪語輸了,可是論嘴皮子功夫,他倒至今沒遇到幾個能稱之為對手的人。

他笑了笑,道:「佛海無邊,回頭是岸。」

賈寶玉還是那副神情,半點都沒有變,聞見這句話,隻是很認真的糾正著馮淵話裡的錯別字:「是苦海。」

馮淵輕笑一聲,又給自己添了盞茶,一隻手磨蹭著茶盞,另隻手撐著下巴,也還是那副打趣的調笑神情:「嘿,都一樣。」

賈寶玉說:「不一樣。」

「一樣。」

「不一樣。」

爭論兩三回無果,眼見著這位鬧騰的主兒堅持如此,賈寶玉倒也不再爭辯了,也罷,一樣就一樣吧。至於為什麼一樣,話裡的意思,他懂。

隻是不知道,這句話,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眼前這位萬年薄情郎麵容的美人。再瞧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賈寶玉倒也懂了,這句話,多半是在說他自己。

也是,做妖自然是無憂無慮,一身自由,絲毫不會被什麼所拘束。隻是,身份上多是有些不同。比如,為何會有一大幫子妖怪費盡了心思或者修行了千八百年,隻為了成仙。

到底,做妖不是一輩子的事情,特別是在這漫長的生命裡。總有一天,是會變的。

於是他問:「你果真要如此?」

那張驚艷的麵容帶著幾分輕佻,勾起的眉梢唇角彷彿在笑,卻又不見親近平和,似乎同所有人劃出一道塹,一種看似很近其實又不太近的距離。

他說:「我本就是妖,清心寡慾我做不來,成不成魔對我來說也無妨,撇下這些,還需怕什麼,自然恃寵而驕愛得無所畏懼了。」

這句話說得太過理直氣壯,仔細辨聽,居然還帶著一絲絲的鏗鏘氣勢,擲地有聲。

縱觀天下,沒有幾個會如是說,會打心裡這樣說。這馮公子,倒也算得位難得的癡情人了。

賈寶玉歎了口氣,又發話了。

這次馮淵聽得懂,很簡單一句,也是世間流傳頗為廣泛的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這次還是個淡淡語句,淡淡的四大皆空。

還是那般不高不低,不溫不火的語調,仿若沉靜汪洋,整個世間都不能使之撼動的語氣。

可有些東西,自始至終都不會變,比如真心,讓人願意為之沉溺其中。

馮淵興致缺缺,瞧著這位寶玉公子無意識的裝大師,馮淵覺得自己這半瓶水都不夠的水平,不應該在魯班門前耍大刀,跟他討論禪法。於是借了個引子,將話題岔了過去。

天色陰沉沉的,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隻記得這壺茶水沖了三遍,味道都已經淡了。

想必時間也不早了,如今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倒是化解了多年的疙瘩。

倒也是簡單,幾百年的不痛快,居然隻在這幾杯茶水中消弭不見。

果然,適當的交談是很重要的。

雨依舊是在下著,還是如他來之前那樣的瓢潑大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隻是這次賈公子出門的時候,居然捨得加了個法術。推開有些簡陋的木門,撐開黃色樸素的油紙傘,踏出了這間小屋子,踩著泥濘的小路,悠然走向遠方。

在他走了幾步遠的時候,卻又忽然回頭,叫住正要關門將大雨拒之門外的馮淵。

他喊道:「馮公子,秦鍾他最喜歡的可還是塵封多年的女兒紅?」那聲音衝破雨幕,每字每句清晰地匯入了馮淵的耳內。到底,是有了效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