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1954年,我剛剛參加工作不久,還是公證律師司的一名普通幹士,從事的也就是當時即被稱作“律師”的工作。
初初做這個工作的時候我很是反感,因為常常要為那些十惡不赦的奸惡之徒講好話說情由,身邊的人對我很不理解,甚至連父母兄弟有時也向我投來失望的目光,這搞得我整夜無法入眠,內心的抗拒亦與日俱增。
在即將麵臨精神崩潰的時候,我接受了上級安排的那個案子,也因此我心中的天平才開始有所動搖……
第一次看見古振英,是在梨園監獄,那是他的審判即將開始前的一日,我早早到了訊問室,盡管這裏四麵透風灰塵散落,但我仍然肯定這是監獄裏犯人能待的最好的地方了。我已習慣這樣的環境,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玩著手指,後來又攤開筆記本在上麵默寫詩詞,他就在這個時候被獄警拉了出來。
沉重的腳鐐聲打擾了我的思緒,我知道犯人到了,懶懶抬起頭,匆匆一瞥,筆管條直的獄警走在前麵,身後用一米長的鏈子拖著一個犯人,和大多數囚徒一樣,犯人衣衫不整,頭發淩亂,倆腮深陷,神情倦怠,兩個眼窩簡直可以放下一對小一點的鵪鶉蛋。
不過,再不堪入目的形象都已經不能令我驚訝了,我隻是慢慢合起本子,出於個人的禮貌,起身等待他被帶到我麵前。
事實上,在這間屋子裏,他是沒有權利與我平起平坐的,盡管我是他的律師,但是他仍然應該對我恭敬有加,至少在他之前我接觸的所有囚徒都自覺擺出一副低我一頭的姿態甚至視我為最後的救命稻草,盡管我們彼此可能都知道,其實我幫不了什麼。
待到我直視他目光的刹那,我才驚異的看到他眼光中竟然還殘存著一絲絲堅毅,他不像其他人那樣躲閃我審慎觀察的目光,反而從容地伸展著脖頸並試圖向我微笑,我當然知道壓在他肩頭的那隻手會有多大力量阻止他做這個動作……
“把頭低下!”
獄警威武的喝令並沒有讓他奮力挺直的腰板有多大改變,這令我大感意外,在我印象裏,還沒有誰在經過長時間的禁錮之後,仍然有如此風度和信念,很快我便把我心裏的想法反映到行動上,在尚為短暫的職業生涯裏,我第一次要求獄警再找來一把椅子。
“你幹什麼?!”
那獄警是個和我一樣的年輕人,他本來已經快走出問訊室,聽聞我的話他旋即轉身橫眉而對,衝我毫不客氣。
我盡量平和的笑著:
“我想讓他坐下說,他太高了。”
“這可不行,他是階級敵人!”
獄警昂首挺胸,鎖緊眉頭指正我的錯誤:
“他要向人民謝罪,他沒有坐下的權利!”
“但是他有接受辯護的權利!”
我並不退縮,這是剛剛頒布的法律賦予這些人的權利。
“我站著說吧”
一個十分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我與那名獄警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我帶著殘留著的不服氣的眼光瞅了他一眼,他麵上的笑容以及他周身散發的瀟灑與這肮髒腐爛的監獄格格不入。
盡管,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我閱人不多,但當時我便斷定眼前這個瘦削的男人是我見過最清高的一位囚徒,而知道了他全部故事後,時至今日我回想起來,甚至與我有過交集的人中仍難找出幾個氣度膽識可以與之相比之人。
聽完古振英的話,那獄警得勝似的瞥瞥古振英,又朝我高昂起頭,示威許久,才終又走出訊問室。
“既然你不能坐,那我就站著問你!”
我餘怒未消,火氣四處亂竄,也不知跟誰在較勁。
他稍微楞了一下神,扯著近乎撕裂的嗓音,隻道:
“我並沒有罪。”
聽了這句辯解,我突然十分不悅,每一個犯人被送進這四方囚牢的時候都會喊冤,但我們手中若不是掌握了鐵證如山的證據又怎麼會對他們施以國法呢,想到此,我幹脆坐下,用一如既往的訊問腔調,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