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為什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竟比這隻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仿佛曾做著萬物的導演,

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我隻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穆旦

媽媽告訴我她要去燒紙錢。我意識到今天是冬至,怪不得米樂也回家了,宿舍裏就剩下我一個人。早早去了食堂,有免費的臘八粥喝,比平日裏早餐的白粥濃稠許多,裏麵還真的泡了許多本該填進月餅裏的幹貨。喝了兩碗就飽了,沒去窗口點菜是對的。

想到外麵走走。雖說有時巴不得宿舍隻住我一個就好,可今天我偏偏不想賴在床上等黑暗把這小小的空間一點點填滿。換了一雙紅色的板鞋,我拉過門,戴上帽子,揣好鑰匙,連帶把雙手都揣進口袋裏,往太陽正在落下的地方走去。

學校的西麵有一塊還未開發的湖區,枯黃的蘆葦叢裏夾雜著偶爾的一點綠意,它們屬於哪都會有的野草。同樣零落的還有垃圾,掛在葦草上塑料袋飄飛如旗幟,破損的紙盒正被土壤吞噬,隻露出一半的軀體。躺在地上等待著腐爛的礦泉水瓶子趴在快要褪去的日光下,瓶壁上還掛著滿滿的水珠。它還會存在很久吧,生物老師說了,有的塑料降解需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呢。

幾百年後,人們或許還會在冬至這天燒紙。他們還會不會在這環繞蘆葦的湖邊燒呢?不知道了。也許到那時候,這個我還尚未走到的湖也將不複存在,就像我會在那個遙遠的未來不複存在一樣。我們的後人給前人燒著紙,而作為前人的我們已被他們遺忘,僅僅作為家譜上印刷出的幾排鉛字,以及墓碑上被描紅了的雕刻。

總有那麼一天吧。

湖在坡下,坡上的一段土堆被石灰粉劃上了幾個圓圈,圈裏還擺著鐵桶。一定是街道或社區定好的焚燒區域。就有幾位老人帶著小孩在燒呢,他們小心翼翼地將黃泡紙疊在一起,用紙尖輕觸火苗,在確認手上的東西開始燃燒後才不急不慢地將它們塞入桶裏。跟他們一起的孩子顯得有些慌亂,又可能把這當作了一場遊戲,像地攤上套圈圈一樣,把一個個金元寶或銀元寶往桶裏投。紙做的元寶遠沒有實物那樣沉甸甸,落入冬日枯冷的風,它們中大多最終墜到了桶的邊緣。鐵桶吐著火舌,孩子們不敢靠近,長輩則若無其事地拾起來,將它們丟進該去的地方。有個孩子把一大摞印著“天地銀行”的鈔票扔進桶裏,然後迅速抽身跳到爺爺奶奶背後,仿佛躲避要燃上天空的禮花。火被過多的紙悶小了,老人沒說什麼,用一根木棍扒拉了幾下,燃燒的光又熊熊不息地冒了起來。

天色漸晚,老人與孩子們靠得更近了。一隻黑色的鳥滑過頭頂,拖長了嗓音嘶叫,掉進湖邊的葦蕩裏。老人們嘴裏念念有詞,在嗚咽的風中,被刻出道道皺紋的臉龐蒼老而虔誠,和每一張蒙了灰的老照片相仿。他們說一句,孩子就學一句。空曠的土地上隻有這綿綿細語在流動。

風裏的我看著他們。沒有人注意我,直到一位老人已走到了我的身邊。她戴著編織得不那麼仔細的棉帽,腦袋萎縮,身體佝僂,張開無牙的嘴,像嬰兒一樣嚐試發聲。我沒弄懂她想說什麼,但她很快舉起了一張套在塑料殼裏的紙牌子。上麵寫的字很大,說是聾啞人,之後寫了什麼,我沒往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