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山來俠(1 / 3)

大清乾隆十一年(丙寅年,公元一七四六年)初夏,南粵。

紅紅的太陽靠近遠處的蒼山,延綿的小山岡上鬆濤滾滾,茂密的樹林下已經開始有些昏暗,林間道路上兩輛豪華的包廂馬車正在匆匆趕路,揚起陣陣塵土……

突然,跑在前麵的馬一個急停,仰首朝天嘶叫。馬夫上身向前一撲,他挺身定神一看,馬頭前麵離地約莫兩尺,一條粗索橫繃。馬夫機警地左右望望,他見到道路旁邊鬆樹林下的灌木叢中冒出了四條漢子。這四條漢子轉眼便衝至路中一字排開,他們個個臉上都蒙著黑布,隻露出凶惡的眼睛,赤膊袒胸,長辮子繞在頸項上,一個滿胸黑毛的壯漢手裏握著一柄大刀,兩個高瘦個子各手執一把禾叉,一個肥矮漢子左右兩手都拿著菜刀。

“金銀財寶,全部放低(本書的廣州話方言是一大特色,下麵直接寫出相關意思。放下)!誰敢不從,一命歸西!”滿胸黑毛的壯漢揮舞大刀大叫大嚷。

馬夫驚慌失措,愣了一下,戰戰兢兢轉過頭來看看後麵的包廂,接著倉皇下車。

包廂接連走下兩位乘客:前麵的乘客身穿灰色絲綢長衫,身材修長,眉清目秀,一表斯文,長辮及稀疏的胡子有些花白,神態略顯疲憊,看樣子已過天命之年,手裏執著一把鵝毛扇;後下車的乘客穿著露膊短白褂寬鬆灰色的唐裝褲,身材魁梧健碩,濃眉大眼滿臉胡茬,額頂光禿並有紫黑色的疤痕,那長辮子格外細小,年紀大約四十來歲,手拿一把大葵扇。後麵那輛馬車的馬夫也下了車,包廂裏走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小夥。

“唐唐唐,唐先生,有有有,有人,攔攔攔,攔路,打打打……”前麵的馬夫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身穿長衫的乘客身後,顫抖的手朝前指著那四條蒙麵漢。

身穿長衫的唐先生向馬夫擺了擺手上的鵝毛扇,淡定地說道:“嘿!小事一樁,無須驚慌,此事與你無關,我哋(我們)會應付。”他輕輕地搖著鵝毛扇不慌不忙地向前走了幾步停下,左手抱著執扇的右手向前鞠躬揖了揖說道:“前麵幾位仁兄……”

“我我我,我哋(我們),唔唔唔(不不不),唔係(不是),仁仁仁,仁兄!”肥矮漢子打斷了唐先生的話,“當當當”敲了幾下手上的菜刀繼續道,“呢呢呢(這這這),呢(這)個地,地方,叫叫叫,叫賊,賊賊賊,賊佬坑,!乖,乖乖地,交,交出銀,銀銀銀,銀兩,首首首,首飾,便饒饒饒,饒你,一,一命!”那結巴的肥矮漢子說完又使勁地敲響手上的菜刀。

那個身穿短白褂的乘客搖著葵扇大步走上前來,他一邊走一邊說:“哼!呢幾條衰神(這幾個壞蛋)呀,阻頭阻勢(阻手礙腳),不知天高地厚,光天化日攔路打劫?真豈有此理!”他走到唐先生身旁把葵扇遞過去,“炳如兄,幫我搦住(拿著)把葵扇,我坐得腰酸背痛,正好活動活動手腳,鬆鬆筋骨!”

唐先生接過葵扇,他看看赤手空拳的朋友,再看看那四個拿著刀叉、張牙舞爪的強盜,心頭有些忐忑不安,他左手拉著朋友,右手上兩把疊著的扇子朝包廂指了指:“何師傅,車上有架撐(工具,器械),唔好(不要)大意!”

“放心放心!炳如兄,小小意思,筋骨一鬆,揮手便就!”

“我知我知,不過,不過……”唐先生緊緊抓著何師傅的手,兩眼懇切地望著他。

何師傅遲疑了一下,向唐先生點了點頭,他接著向馬夫招了招手,打了個眼色。馬夫會意,上前把手中長長的竹竿馬鞭遞上。何師傅伸出大手將鞭繩、鞭杆一把抓住,轉身大步向前,跨過那條粗粗的繩索。

四個蒙麵漢見爛頭大漢手執竹竿馬鞭大歩跨過了繩索,八隻賊眼圓睜細看來人:身魁魁,臉堂堂,眼炯炯,氣昂昂。他們頓時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氣勢伴隨著這條大漢壓向前來,他們個個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幾步。

何師傅跨過繩索走了幾步停下,他兩眼淩厲地左右一掃,目光落在手握大刀的壯漢身上。他右手握著垂直的鞭杆屈肘於胸前,左手抱著右手使勁向前一拱,不卑不亢地說道:“前麵四位契弟(小子,混蛋),在下姓何,人稱爛頭何……”

“爛頭何?”四個蒙麵漢一聽立刻打起寒戰,不約而同後退了幾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死死握著手中的刀叉。爾後,個個狐疑地看著這位自稱是爛頭何的爛頭大漢,聽聽他說些什麼。

“我從廣州來,到唐家村去,四位契弟(小子,混蛋)唔該(請,謝謝)讓開一邊,免我出手,傷爾等筋骨,取爾等性命!”何師傅說完,兩眼半眯,注視著這四個蒙麵漢的舉動,靜靜地等待他們的回應。

這四個強盜畢竟是剪徑老手,他們隻驚慌了一刹,很快便鎮定下來。肉已到了嘴邊,哼!讓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這可是多麼大的一塊肥肉呀,什麼時候能見到兩輛如此豪華的包廂馬車從此地經過?拿大刀的蒙麵漢哼了一下鼻子大模大樣地向前踏進了兩步,其餘的三人跟著學其模樣。拿大刀的蒙麵漢狠狠地把刀柄往地上一戳,左手使勁地把腰一叉,眼睛射出兩道凶光,直愣愣地瞪著何師傅,想從那爛頭大漢的瞳眸深處看看他的虛實底裏。

麵對這些雕蟲小技何師傅實在不耐煩,他兩眼微微睜大還以其人之道,他那兩道目光似兩把尖刀向前直刺。四目交鋒,拿大刀的蒙麵漢心底倏地發寒,不由自主轉移了視線,避開那兩道深邃莫測令人望而生畏的目光。他瞥瞥左右,搖晃了幾下手中的大刀,目光死死盯著爛頭大漢手中的那根竹竿馬鞭。須臾,他向同夥使了個眼色擺了擺手,四人一齊後退了數步,頭碰頭耳語了一番又複向前來。

他們擺開了陣勢,拿菜刀的肥矮漢子作中路,兩個持禾叉的高瘦個子為左右邊鋒,他們緊緊握著手中的刀叉,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向爛頭大漢逼近。拿大刀的壯漢站在三人的後麵,仰首挺胸,右手橫伸拄著大刀,左手胡亂揮舞,扯開喉嚨高聲叫陣:“我哋(我們)四大地頭蟲!威名震一方!不管你係(是)廣州貓,還係(是)華南虎!哼!總之,總之無銀不過崗!夠膽試一試!看我如何將你,劏(宰)!”

何師傅撲哧一笑,他點了點頭沒說話,雙眼眯成一線,幾乎看不見瞳眸,右手握著的鞭杆橫在腹前輕柔地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拍打在左手的掌心上。何師傅那靜靜的舉動讓向前進逼的三條蒙麵漢摸不著頭腦,他們麵麵相覷,放慢了前進的腳步。

突然,何師傅兩眼睜大,吼叫一聲,跨前一大步,手中的鞭杆似電一閃,中路的肥矮漢子還沒有反應過來,鞭杆已打中了他的右額。肥矮漢子頓時眼前發黑滿天星鬥,他向左一歪跌倒在地。何師傅接著飛身向前再跨一大步,鞭杆順勢由下而上劃了一道弧從天落下。拿大刀的壯漢正嚷得起勁,見中路忽地倒下,左右邊鋒拔腿逃去,那爛頭大漢朝著自己飛步前來,那鞭杆正從天上當頭劈下。他慌忙隻手橫刀上舉保護頭顱。可是那鞭杆掩眼騙人,落了一半拐了個彎一竿橫掃在他的右腕上。他痛叫一聲,大刀落地,遂忍著疼痛,迅疾彎下腰來伸手欲拾,但大刀已被一隻大腳牢牢踏住,他哪裏拿得動?他隻好抬起頭來,天那——完了!另一隻大腳正對著他的嘴臉。好在那隻大腳停著不動,沒有踹下來。他頓時一身冷汗,渾身發抖,雙腳癱軟,跪倒在地上。

“哼哼,四大地頭蟲?咁(這,這樣,這麼)嘅(的)手腳,點(如何,怎樣)震一方呀?”爛頭何撿起大刀,架在大刀主人的頸上,“且看我廣州貓,如何將你——將你——劏(宰)!”

“饒饒饒,饒命呀!饒命呀!何何何,何大俠……”

“哼!你係阿頭(你是首領),冇錯呱(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