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平年(1 / 2)

元和三十一年,原本是個太平年。

當歲的秋日多雨,姑蘇城裏頭平白落了一場,也沒等人回過神來,便歇了餘下的聲響,仿佛是天公抬手間的一個玩笑。

著了青衫的年輕後生自烏篷船裏探出頭來,瞧了瞧外頭停了的雨勢,矮身鑽出了船篷,眼看著一步就要踏上那青苔斑駁的渡口,就聽到後頭的老船夫忽然招呼了一聲。

“姑娘!”

蘇構轉過頭,瞧見他原來是向著河岸邊走過的提籃姑娘討了一塊桂花糕,方才發覺叫住的並不是自己。

倒是吹起的秋風從河麵卷了一些潮濕的水汽,迎頭撲上了她的麵容,瞧著便模糊了,隻有眼角下的一顆小痣透出些許微紅的顏色。

“後生,勞煩你替我遞一趟銅錢罷。”

蘇構應了一聲,又從提籃姑娘手中取過了用油紙包裹好的桂花糕,遞給了另一頭的老船夫。

就見到他高興地揚了揚拿在手中的鬥笠,向著她說道,“甜糕,小孫女兒喜歡!”

蘇構點了點頭,餘光瞥見地上沾著的幾粒桂花,從姑娘的提籃裏掉出來,被潮濕的水汽一道籠進了蒙蒙的秋色中。

老船夫解開繞了三道的纜繩,木槳輕輕一推,將烏篷船重新向著河岸的另一頭方向推去了,仍然不忘記回頭向著蘇構招呼道,“小後生,多謝你!”

蘇構聽得這幾聲“後生”,心頭不輕不重地動了動,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應過了。

轉而踏過地上漏下的零星桂花,向著遠處深巷子裏頭的茶館走去。

算起來天光尚早,茶館門前已經透出一些熙熙攘攘的聲響,迎客的小二將蘇構請了進去,正問道是喝茶還是聽彈詞兒?

不想走在前頭的蘇構理平了衣袖,平淡地回了一句,“尋人。”

小二愣了愣,就見到蘇構靜著神思走近了最裏頭的一張八仙桌,站定了,方向著那頭坐著的老先生恭敬作了個長揖。

“晚生蘇構,拜見曹大人。”

曹世蘊已經致仕許多年了,穿了身普通的文人直綴,瞧著也不像什麼貴人,聽得蘇構稱呼了這一句大人,擺擺手笑道,“小後生客套。”

蘇構直起身,開口稱了一句晚生,便被曹世蘊截住了話頭,堵了一句,“老夫年歲大了,夜來常思往事,卻記不得了,不必問了。”

蘇構眼皮垂下來,不輕不重地問了一聲,“老大人不聽一聽蘇構想問什麼,便說記不得了。”

曹世蘊摸了摸手邊的熱茶,掀起茶蓋子撇了撇浮在上頭的茶葉,也沒再說話。

總歸誰還惦記著他這把老骨頭,不外乎為的都是十五年前的那樁事情。

他是十五年前稱了病,也是十五年前告的老還的鄉,銷聲匿跡地養了這麼多年,身子卻還是不大好,人老了到底是不中用了。

前些日子夜裏頭竟開始做夢了,夢見的都是些從前的人和往事,眼見著那些人轉而變作了黃土,捧在手裏一抔,風一吹就散了。

前人詩句尚且還道一聲訪舊半為鬼,到了他的身上,竟是故舊全都作了古,十五年蒼蒼,竟也沒處再上君子堂。

曹世蘊打量了一眼立在眼前的年輕後生,模樣斯文白淨,穿了身石青色的常服,瞧著像是從別處趕路來的,衣襟領口卻理得齊整,一瞧便是個讀書人模樣。

讀書人,入的都是金陵城。曹世蘊便問了一聲,“後生是從金陵來罷?”

“是。”

曹世蘊重新將茶蓋子合上了,想到他這幾日總覺得大限要到了,思量著想要再故地重遊一程,到底是忌諱著金陵城裏頭的人,改道來了姑蘇,卻還是被有心人捉住了蹤跡。

曹世蘊想到他大約是元和十六年剩下的唯一一個老骨頭了。

又搖了搖頭,想到不是還剩了一人麼,這些年鑲了金邊鍍了銀角的,還被人稱了一聲富貴閻王,便問道,“聽得首輔趙家的公子前年登科,聖上點了頭名?”

蘇構點頭,應道,“趙潤之得了狀元頭名,入了翰林院。”

又說道,首輔趙家的公子名崇瀾,潤之是他的表字。

曹世蘊又問,“表字?蘇後生莫非也考了同一科春闈,與那趙狀元是相識的?”

蘇構便回道,“晚生與趙潤之是同一科進士,點了探花,同在翰林院。”

曹世蘊聽了這話重新打量了蘇構片刻,見他實在生得年輕,看著不過是弱冠,已是進士出身,入了翰林。

少不得感慨了一句後生可畏,也沒了旁的話。

原本蘇構這個人向來識時務,知道勉強不得,也不會再多留,今日卻偏生犯了點性子,也不知道是在跟曹世蘊較勁,還是跟自己較勁。

曹世蘊經曆過一遭宦海浮沉脫身的人,性子也是穩過尋常人,不疾不徐地啜了一口茶,等著前頭台子上的南詞唱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