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年輕的時候是村裏的書記,說話辦事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他時常這樣教育家裏人:“我年輕的時候撒尿都沒有站著的時間!養出你們這些懶怠的東西!”他說這話的時候,一定配著他緊皺的眉頭和圓睜的怒目。事實上,那神態幾乎是他發表自己見解的標配。
跑著撒尿的爺爺退休了,扛起了帶孫女的大旗。在我很小的時候,他背著我去打疫苗,串門子嘮嗑;在我上學前班的時候他拉著我接送上下學;在我上一二年級的時候每到放學時間,他就拄著雙拐站在稻場旁一遍又一遍呼喊我的名字。過路的行人每每感歎,嘖,這老爺子精神頭真不賴!我就聽見那渾厚的迎接我回家的聲音又響亮了幾分。雖然放學是每天都有的事,但我卻覺得是爺爺每天的大事,他要為此烤一個下午的紅薯,準備精彩的故事,樂此不疲。奶奶看見了不禁奚落他,你這老頭真是說一套做一套,不讓我們種瓜子芋頭這些雜糧說浪費時間搞得家裏不幹淨,自己還不是忙不迭的搞給孩子吃。他亮出了自己的標配:“頂不愛你們搞這些,小孩子不吃飯吃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能長高?搞了不吃以為糧食是大水衝來的哇?說著往我嘴裏塞了一塊紅薯:小心燙……”
我的小學位於村部隔壁,操場旁邊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楓樹,嫩白秀美的軀幹和繁茂的枝葉使它看起來亭亭玉立。它筆直挺立地矗於學校院牆和操場之間,二麵都灑下陰涼。我們二年級有七個學生,一對雙胞胎,一個手有殘疾的男孩和兩個渾小子還有一個活潑的野丫頭。手有殘疾的男孩隻是我聽說的,事實上我們班沒有任何人見過他殘疾的手,被班裏男生無數次好奇騷擾它也一直藏在右邊的衣袖裏。無論家裏麵人怎麼勸,他始終不肯在夏天穿上短袖。
那是個炎熱的午後,外麵灼烈的陽光給人一種恍惚感。教室裏沒有人盯著的女孩在竊竊私語,沒有人盯著的男孩在玩彈彈珠,經常聽見“幫我撿一下”,“滾一邊去”的對話。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時候,彈珠滾進了林少峰的桌子底下夾在前排講台與牆的縫裏。“喂,前麵的,幫撿一下”。他麵無表情的抬頭瞅了瞅,又低下頭看那個珠子,很明顯要趴在地上一手扶住桌腿另一隻手才能夠到。“你自己搞不見的,叫你爺給你撿呢,孫子”“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說你呢孫子!”渾小子的臉漲的通紅,“林少峰,別以為你是隻斷手我就不敢捶你,穿個長衣服藏起來你就不是斷手了?告訴你要不是我爸叫我別欺負殘疾人,我錘不死你”話音未落,一記拳頭就落在了渾小子臉上,“斷手也能揍你”他的雙眼通紅,聲音既堅決又冰冷。他畸形的右手第一次鑽出衣袖,那是一團囫圇的肉球,隻有一個肉柱凸起可以被稱作手指,此刻那團肉球正由於撞擊由白變紅,微微顫抖。教室裏空氣似乎頃刻間凝固,反應過來的眾人慌裏慌張趕過去試圖把已經扭打在一起的兩人分開。混亂中不知誰的一拳打在我的門牙上,我捂住嘴疼得喊不出來,鬆手一看,一嘴的血還有一顆門牙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這顆原本搖搖欲墜的牙我舔了又舔,晃了又晃,除了想體驗癢酥酥的感覺外,一點也不想把它拔下來。哇的一聲,全場都安靜了,女孩為我拭淚安慰,男孩送自己的彈珠給我笨拙討好。哭了良久,我為自己成為焦點害羞了三秒,又突然想到媽叮囑我的話,雙腳並齊,將上門牙扔到屋頂,下門牙扔到床底,這樣新長出來的牙齒才會整齊漂亮。我陷入了巨大的悲傷中,下午還要上課我的門牙沒有及時扔到床底我的牙齒還會漂亮麼?說不定被撞掉的壓根就不會再長出來吧……想到爸爸的飄牙和奶奶光禿禿的牙齦,我的眼圈不禁又紅了……“林峰,好好聽課,別玩自己牙了”全場眼神的再度聚焦讓我心裏一驚,我知道自己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老師,嗚~我肚子疼”……
一向誠實的我贏得了信任和下午的假期。我剛小心翼翼捧著牙齒走出校門,“林峰,”是校長的聲音,“校長,我,我,……”“你爺爺是老林書記,他在家吧?”,“啊?”,“不在?”,“哦哦,在,在,”,“嗯,這是給他的信,回家交到你爺爺手上”。他的透明眼鏡片在陽光下反射著有顏色的光,看不清眼神,看不懂情緒,“嗯!”接過信我的悲傷一掃而空,仿佛是一個神秘組織的神秘計劃讓我參與其中,又仿佛自己成為那些遙不可及的大人中的一員,正身擔重責。我的腳步越邁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才讓我驚醒,該怎麼向家裏人解釋自己提前回來的原因呢?對著爺爺我沒辦法說謊。啊!這封信,難道就是校長的告密書?不安的情緒讓我打開了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