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年2 月15 日午夜,村子裏萬籟俱寂,下弦月在寒冷的夜空裏悄無聲息地穿行,月亮旁邊稀疏的星辰凍得瑟瑟發抖,勞累了一天的鄉親們正沉浸在靜謐的夢鄉之中。
待我家人入睡後,我帶衛國和守土悄悄溜到灶房裏,不一會兒,一盆香噴噴的魚肉和一碟油光發亮的臘肉就端上桌子,我又躡手躡腳摸索到父母床頭,從酒壇裏倒了一大海碗的甘蔗酒。
我們一邊吃喝,一邊談論著不知談論了多少次但總沒有結果的所謂理想:
“我還是想去參加補習班,明年再考大學。隻是家裏……”我確實想通過考大學跳離農門。我在繁重的田間地頭的生產勞動中,也不忘記一遍遍地謀劃著如何弄到一些錢後到縣城中學參加高考補習班。
“我想考藝術學院,學拉二胡或唱歌什麼的,可是……珠算和勞動課我都不錯,隻是考大學又不考它們。”守土被推薦上了高中,但讀了一年,就回鄉參加生產勞動了。他父母當時也不反對,畢竟回來參加生產勞動也能掙工分。
“我就不會去擠那條獨木橋,現在我想清楚了,我什麼都不想,就一門心思想去參軍。”衛國成分不錯,但在大隊讀初中時跟人家打過幾架,1975 年初中畢業推薦上高中時,管理學校的貧協代表們在第一輪討論中就把他淘汰出局了。過後,參加推薦會的張老伯找到衛國,無不惋惜地說:“衛國呀, 要是你在學校循規蹈矩就好了,這回呀,唉,隻恨世上沒有後悔藥吃了……” 想不到,衛國反唇相譏道:“本來我是個循規蹈矩的人,隻因讀了兩年這種天天勞動天天寫大字報的初中,我才學會打架的,不過,幸好我讀的還是初中,要是再讀了兩年高中,那我還不得殺人越貨了?哎呀,這高中還是不讀的好。”氣得張老伯捶胸頓足。
我們喝了一些酒,談論的話題又集中到當前的國家大事上麵。三人圍繞著上個月公社武裝部號召廣大民兵踴躍報名參加支前這一話題。
“我看,這一次肯定要打大仗了。他們經常在邊境開槍開炮殺害我們無辜邊民,還多次叫囂要打到友誼關喝早茶,打到南寧過春節,我們早就忍無可忍了。”衛國說。
“上前線做支前是不是很危險呀?”我雖然也報名了,但支前民兵究竟做什麼,還是不甚清楚。
“這個……應該……怎麼說呢,公社武裝部的人說了,應該不會太危險。他們說,解放軍負責在前麵打,民兵隻是在後方抬傷員搬運彈藥,隔著一段距離……不過我又想不通了,就算往後方運傷員或往前線運彈藥,路上也免不了敵人的冷槍冷炮啊。”守土這樣分析道。
“要是一點危險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走平路還有摔折手腳的時候哩, 何況打仗。”衛國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子把杯裏的酒喝下去,繼續道,“危險肯定是有的,死人肯定也會有的,但危險就不去了?死人就不去了?哪有這個道理!我們村祖祖輩輩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遇上外族入侵時,全村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是有人出人,有錢出錢。誰要是當了縮頭烏龜,死後不能跟祖宗葬在一起……現在,人家都快打到我們家門口了,我們不打怎麼辦? 有人膽小怕事,都往內地搬家,我在內地可沒有什麼親戚可以投靠,就算有, 我也不會走,這裏是我們祖祖輩輩的家園,我們憑什麼讓他們趕走?……” 衛國喝了幾杯酒,越說越氣憤。
我們吃的蔗酒是生產隊每年榨季時把甘蔗送到縣糖廠後,糖廠獎勵給蔗農的。雖然酒精度隻有二十度左右,質地又苦又寡,但酒後我們的思緒都很活躍,三人都感慨道:眼下邊境形勢這樣嚴峻,如果國家需要我們上前線, 我們絕無二話,畢竟,保衛國家和保衛自己的家園是分不開的,沒有國哪有家啊!
正當我們三人邊吃邊談時,門外有人突然一邊“嘭嘭嘭”地擂打著門板, 一邊用沙啞的嗓子急促喊道:“哥二!開門!哥二!開門!”
我們端著米酒的杯子停留在空中,三人麵麵相覷後守土如夢方醒,張嘴“噗”的一聲把燈吹滅了。門外叫門的是生產隊基幹民兵排長九叔,九叔肯定早就得到線報,組織民兵在門外埋伏,隻等我們開吃就衝進來“人贓俱獲”。
我也反應過來了,摸黑端起桌上那盆冒著熱氣的魚轉身放進碗櫃裏,把櫃門緊緊閉上。三人在黑暗裏彼此都聽到“怦怦”的心跳聲,我們擔心一旦被抓個人贓俱獲,雖不至於把我們三人抓去遊行批鬥,但就算在隊裏讓我們做個深刻檢討,那也不亞於在鄉親們麵前脫光褲子般難堪。除此之外,我和守土肯定被家人臭罵一頓,而衛國肯定要被他那個拳師老爹當作沙袋氣急敗壞的來一頓老拳。
九叔擂門板和急促的叫喊聲頓時驚得左鄰右舍雞飛狗跳,我家的大黃狗也狂吠不停,那隻過年時父親刀下留情被賦予造種重任的小母雞也嚇得拚命撲撞著雞舍。
我們三人正不知所措時,衛國突然壓低嗓子道:“你們聽,叔九分明是叫你爸的,不是叫我們的。”
經衛國這麼提醒,大家側耳一聽,九叔確實是口口聲聲叫“哥二,開門”, 三人頓時鬆了一口氣。
我父親在本家兄弟中排行老二,跟九叔同一輩分,九叔平時都叫我父親為“哥二”。
“保家你出去看看……可別說我們倆在這裏。”我聽衛國這麼吩咐,趕緊伸手在灶邊摸索火柴點亮油燈,不料守土卻壓低嗓子道:“別點燈。”他和衛國都不想給九叔發現。
我摸摸索索走到灶房門邊,“吱——”的一聲推開了籬笆做的門,向大門走去。門外的九叔顯然是聽到了響聲,在門外甕聲甕氣道:“睡得跟豬一樣, 叫門半天了愣是不答應。要是敵人來了,你們還不被俘虜了。”
“敵人?敵人也敢這樣大叫大嚷開門?”我摸索到大門邊拉開門閂。
在我拉開門閂時,聽到擂門聲的父親也趕緊披著衣服從房間出來,他一手拿著一盞沒有燈罩的煤油燈,一邊大聲吆喝著狂吠不止的大黃狗。
門一打開,門外的人迫不及待一擁而入。我隻覺一股寒風撲麵而來,父親手中的煤油燈也被寒風吹滅了。不過,九叔手中的手電筒光卻一直亮著,在光亮中,我看到九叔旁邊站著兩名鄰村人,他們不時地跺著腳,兩手不時地相互搓著,原來是那雞村的兩位民兵,我跟他倆彼此都認識的,他們告訴我說,今晚輪到他們到大隊值班,半夜公社來了緊急通知了。大隊部有一間值班室,裏麵有一部黑漆斑駁的手搖電話機,雖然極難打得通,但每晚大隊都安排兩個民兵抱著鋪蓋來值班,名為值班實為“守電話”,一遇緊急情況, 值班民兵就向大隊幹部彙報。
“什麼任務,夜操嗎?”父親小心翼翼問九叔。
“這……不知道哩,公社武裝部來電話,命令你們馬上跑步到公社集合! 至於什麼任務也沒說。”九叔就算在他平時尊稱為“哥二”的我父親麵前, 說話時也鐵青著麵孔,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九叔今年三十出頭,他小學沒畢業就回鄉參加生產勞動,差不多是個文盲,但他成分好,因此,三十多歲了上麵也沒有叫他退出民兵組織,而且不僅是村裏的民兵排長,還是生產隊農科組組長,整天除了帶領生產隊裏的青年男女搞民兵軍事訓練外,還在村頭池塘邊沒日沒夜地挖坑漚製各種爛塘泥生石灰樹葉牛糞便等所謂的農家肥。雖然常常弄得池塘邊臭氣衝天,但九叔他總是鬥誌昂揚,邊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地幹活,邊飽含深情地唱著電影《閃閃的紅星》裏的插曲:
……
革命代代如潮湧
前赴後繼跟黨走
前赴後繼跟黨走
砸碎萬惡的舊世界
萬裏江山披錦繡
……
九叔雖然年過三十了,但目前還是爐前的鋼釺——光杆一條,倒不是沒有姑娘看得上,早幾年也不時有媒人上門撮合,但有一次媒人帶來一個姑娘跟九叔見麵,那時正值夏天天氣炎熱,加上跟陌生姑娘第一次見麵,九叔窘得渾身直冒汗。僵持了半天,九叔把心一橫,拿出了平日在生產隊幹活的勁頭, 把上身衣服全脫光了,還把褲管挽起老高。那姑娘臉紅了,九叔以為她也熱,就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說,要是覺得悶熱那你也脫了吧。嚇得姑娘轉身就跑了。這事傳出來的版本就有所出入了,說九叔第一次與人家姑娘見麵,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脫了衣服,還叫人家也脫了。從此嚇得媒人不敢給九叔做媒,姑娘們也對九叔敬而遠之。
“真要上去打仗的話,喇叭應該廣播吧。”手裏拿著被風吹滅了的油燈的父親,又小心翼翼問道。
父親的話音剛落,黑夜中村頭那棵高大桉樹上的高音喇叭就傳來“吱吱” 的電流聲。顯然,生產隊長張老伯也被剛才那一陣狗吠聲從夢中驚醒了,他習慣打開“四用機”搜索節目,但還沒到六點,還沒到廣播時間,大喇叭“吱吱”響了一會兒,又關掉了。
“就我一個人嗎?”我關切地問道。
“還有守土、衛國,我們村就通知你們三人。”
躲在灶房裏的守土和衛國兩人聽說也有他們的份,趕緊從灶房跑出來。
“我們還擔心深更半夜的怎麼找到你們兩人呢,這回可好了,原來你們三人在一起吃夜宵啊,我說沒進門就聞到香味了。”
“深更半夜的你這麼大聲擂門幹嗎?你一吹哨子,全村民兵不就立馬集中起來了。”守土有點不滿地對九叔道。
夜裏響起哨子,對民兵來說就是命令。平時民兵夜裏操練,尖厲的哨子聲劃破夜空,急促的腳步聲在鄉間小路響起,惹得全村的狗狂吠不停。
“公社來電話通知的,還專門叮囑不讓吹哨子,要派專人上門通知到本人, 大隊民兵營長臨急叫了大隊部十多個民兵分頭摸黑到各村通知,我們兩人負責通知你們村,我們還要馬上趕到那雞和那鴨兩個村去通知其他人。”站在一旁的兩位民兵說完就轉身向村口跑去,急促的腳步聲又招來由近而遠的狗吠聲。
“是不是夜操?”父親見鄰村民兵走後,突然又轉向九叔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