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脆弱的心髒(1 / 1)

蔣小凡一個人推著單車在漆黑的夜裏走著,風卷過他白襯衫的衣角,路燈下,他的影子拖得很長。突然間,影子劇烈晃動了一下,伴隨著自行車倒地的聲響,他手捂胸口,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抽搐著,涼爽的夜裏,汗從他額角涔出。

最近心髒疼得越來越頻繁了,之前還能隔兩三天,今天一天居然發作了兩次。今早在樓下早餐店,“豆腐西施”殷勤地給他端豆漿,他本想報以一笑,卻擔心某個多餘的動作表情會牽扯到心髒某根錯位了的血管,給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索性麵無表情,也就不多看她一眼了。“真掃興……”她自言自語的地走了,腰肢一扭,圍裙邊一甩,一股豆腥氣擦過小凡的鼻尖,激地他想咳嗽。他小心地屏住氣,心想,也好也好,免得多事,畢竟有誰會看上他這麼個病怏怏的,還沒準朝不保夕的人呢。

從小父母離異,小凡跟著奶奶長大,半年前,老人家去世了。他其實並不難過,畢竟九十多歲也算是壽終正寢,可奶奶最後留下的話讓他心裏苦澀:“小凡啊,你其實,是撿來的……”老人家嘴角抖動,“可奶奶對你,比親的還好……”她雙眼合上,“你不要怪你爸媽……”她再說不出一個字了。

“我不怪他們奶奶。”他說著,俯下身子,給奶奶整理遺容,“倒是苦了您了。”兩滴碩大的眼淚砸在了棉被上,他的臉上,卻看不到哭過的痕跡。他和這個世界割斷了最後一絲聯係。

“蔣小凡,蔣小凡哪位?”短發的,穿著一絲不苟的護士在走廊上叫著下一位就診病人的名字。他這才漸漸回過神來,這就好像一個老年人的反應,生命的跡象好像在他身上漸漸淡去,他想起昨晚在補習機構輔導學生功課時也是這樣,盯著昏黃的桌燈出神,學生喊了他好久,他才清醒過來,“我在哪裏?”他一臉茫然地問學生。“哈哈,老師您怎麼了,這是在輔導班啊?”小男孩的話帶著嘲笑的意味,“沒想到老師您也會走神。”他那時隻能不好意思地笑笑,表麵輕鬆地當這一切隻是個玩笑。

推開門,郭醫生坐在電腦桌前,翻看手上的X光片。“小凡,多年不見了。”“您還記得我。”“怎麼忘地了啊,十幾年前,我還是個窮醫生的時候,租的就是你奶奶的房子,我住五樓,你還記得吧,哈哈,你應該是不記得了,那時候你才三四歲的樣子。”

他停頓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我聽說了你奶奶的事,以後你有什麼困難,記得聯係我,她是個好人,我們幾個窮實習生當年連飯都吃不飽,她很是照顧我們呐,不然,我們連油水都沾不上。”念及曾經的日子,他麵部剛硬的輪廓漸漸柔和了下來。

郭醫生笑起來一臉皺紋,當他臉上的皺紋漸漸淡下來,這說明,他要開始說正事了。“我剛才看了你的片子,你的心髒這兩年衰竭地特別快,心髒移植手術不能再拖了。”他能看明白了蔣小凡這時候在想什麼,他看過這麼多病人,也知道他們在什麼時候,會想些什麼:“你還年輕,錢還能賺回來,但是人的命隻有一次。”蔣小凡沒說什麼,他話本來就少,此刻更是無話可說。“正好我有幾個朋友在中介工作,你想好了,就聯係我。”

房子租金和補習班的工資,是他全部的生活來源。活到二十歲,有一年是一年,他從來不敢奢求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可是房子裏留存著他從小到大的成長記憶,沒了房子,就等於再也沒有東西可以證明他和這個世界的關係。他推著單車,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整個身體在壓垮他脆弱的收成一團的心髒。

街心廣場上,許多孩子嘻嘻哈哈地在玩騎士和女王的遊戲,他看到幾個男孩子向他們的女王行禮,半跪在地上,這時候幾個媽媽就走過來,遣散了這幾個孩子,拍拍他們的膝蓋,說他們是“傻孩子”。明明這個地方,他已經路過了千萬次,從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開始,可現在,他覺得一切都那麼陌生,唯一的熟悉感的來源,是同樣作為一個局外人,他隻能看著他們玩,卻永遠無法攫取其中的快樂。

過了街心廣場是櫻花路,櫻花路沒有櫻花,因為城市道路規劃局覺得要是移掉中間這幾排樹,能很大程度上緩解交通擁堵問題,自此,櫻花路就沒有櫻花了,他上高中的時候很舍不得這幾排樹,就問奶奶:“沒了櫻花,櫻花路還能叫櫻花路嗎?”奶奶說:“它叫櫻花路的時候,這裏也沒有櫻花呀。”“那為什麼要叫櫻花路?”“這櫻花存在於很久很久以前,人們的記憶中。”隻要它曾存在於記憶中,看得見或者看不見,記得或者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呢,記憶中曾經存在過,發生過的事,都無法被徹底抹滅,終有一天它會回來,就像這櫻花,在遙遠的以後,也會再開。

回到家裏,他撥通了郭醫生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