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我第一次遇見阿舟,是在積室山後的鳳尾澗旁。”

“那日天色已晚,濃雲卷著邊兒,昏黃的夕陽是溜著縫兒從山巔上照下來的,微弱光亮像鍍了一層薄金,脆弱得不知何時便會斷裂。”

“我不小心丟了母後留給我的手帕,一路沿著清溪去尋,想趕在夜幕降臨之前找到那方帕子,正心焦時,忽見前頭多了道身影。”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見他。”

樓台之上,輕紗幔帳飄飄浮浮。

四處有風,虛掩的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姬珧跪坐在案頭,素手執著銀鉤,一邊搗弄金盆中的炭火,一邊絮絮說著。

低斂的黛眉下,彎翹的眼睫輕輕顫動,她披散著頭發,烏黑的發絲如藻般垂在身後,同半鋪在席上的裙尾糾纏在一起,發梢覆上衣袂上的金絲繡紋,隱隱約約能看出是鳳凰的圖樣。

背後三步遠處,有一黑衣人靜靜佇立,臉上覆了一張銀鐵麵具,看不清表情,隻有一雙洞如深淵的眼眸發出幽幽的光。

“那人彎下身,伸手在水中一撈,浸透溪水的手帕便安然躺在他掌心上。我看見他幹淨白皙的指縫裏還一滴一滴地落著水珠,一時想不到有誰的手會這麼好看。他穿著一身素淡青衣,沒有繁複繡紋,轉身看向我時,正好擋住了他身後隱滅的夕陽,那張臉便藏匿在陰影中,隻剩輪廓邊泛起柔和的光。”

說到這處,姬珧微微掩嘴,似是笑了笑。

“我一時看得癡了,連他問我什麼都沒聽見,直到他皺起眉,又重複了一遍,我才恍若大夢初醒般,思緒在腦子中猛地拔.出來。他問我,這是姑娘的手帕?他說這話時,語氣平淡,甚至有些冷漠,不加尊稱,也不見恭敬,眼底的睥睨叫人心頭一冷,好像我的凝視讓他不舒服了,便刻意作出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之色。我在那一瞬,頓覺有些氣惱。”

姬珧摸索著案幾,將手中的銀鉤放在中央,輕輕歎息一聲,明明才廿二的年紀,卻猶如行將就木的老者一般,一切都覺得無趣,隻剩下濃濃的倦怠。

“也許是我那時年紀太小,不想他見到我如此窘迫的模樣,搶過手帕後,我忿忿地將他踹到了水裏,看見他站在溪水中央略微錯愕的神色,和渾身濕透的狼狽樣,我才覺的好受些,在岸邊露出勝利的笑。”

姬珧忽然頓住,她背坐在席上,消瘦的身形在寬大的長袍下顯得更加羸弱,低淺的呼吸聲蔓延良久,她才又開口,話音裏夾雜著一絲輕顫,再也沒有方才的淡然。

她道:“十九,我想了很久那天的情形,很久很久,白日裏想,夢中也想。卻怎麼也沒辦法相信,我與他的初見,竟然是他早就預謀好的陷阱,他大抵連彎腰拾起手帕的姿勢,看我的眼神,揚起下巴的弧度,都是事先做過預演的。他拿捏我的喜好,握住我的命門,站在我視線可及的地方,不曾近一步,也不曾遠一步,就這麼一點點引著我,讓我走進他的圈套,直到他撕毀假麵之前,我都不曾起疑。”

姬珧冷笑一聲,輕哂道:“他掩飾得是真的好,我自愧不如。”

十歲那年,禹國長公主姬珧在積室山上初遇虞弄舟,同投於清溪居士孟鶴齡門下。

那時,他是師兄,她是師妹。

也許是自從出生起便被眾星捧月逢迎的人,從沒受過別人的冷眼,姬珧從那一天起便記住了他,然後慢慢的,就變成了眼中隻有他。

六年時光,朝夕相處,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的姬珧,從沒覺得自己將來所嫁之人一定要配得上自己的地位,門當戶對。

於是她在十六歲那年,如願以償地讓虞弄舟做了她的駙馬。

紅燭帳暖,喜色瀲灩,喝下合巹酒後,他在她耳邊承諾,說此生必不負她。

他說必不負她,她信了。

然後元和三年,公主府外,他當著她的麵,命人將她的親信一個個就地斬殺,鮮血殷過長階,將她膝頭染上刺目的紅,而她跪在地上,雙手皆被鐵鎖禁錮,動彈不得。

他說會放過她弟弟姬恕,她也信了。

然後三年幽禁時光,她被他關在暗無天日的望玉台上,毒瞎了眼,熬壞了身,隻靠著“她活著姬恕才能活著”的威脅苟延殘喘,卻在不久前被告知,原來早在三年前,弟弟姬恕就已經死在他的劍下。

十歲初遇,到如今,他騙了她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啊……

狂風驟起,呼號的寒風像老人低沉的哭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