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的秋雨過後,殘雲縈繞,從淡淡的雲縫之中,透染出幾線金色陽光。雨後的陽光,落到從幽壑危崖,奔流而下的飛瀑上。架起了一道五彩虹橋,瑰麗迷人。這如白練般的飛瀑,從懸崖頂上,飛瀉直下。拋珠濺玉,激流滾滾,吼聲咆哮震天。懸掛於千仞峭壁之上,飛舞於青峰翠巒之間,曲折多姿,蔚然壯美。
翠壁丹岩上,散發著雨後獨特的泥土芬芳。瀑邊崖上奇鬆遍布,山花爛漫,靈猴戲耍,飛禽鳴趣。飛瀑如銀河落地後,又彙成了一泓碧幽深潭。潭水滿溢,擰成了一條玉帶清溪,潺潺靜淌,蜿蜒地繞過幾處淺灘。溪邊怪石羅列,丹石綠水,相映成趣。
幽穀梧桐早凋,綠葉飛盡。溪旁曼延無邊的紅楓林,卻正是火紅一片,豔麗耀目。南風吹過,便有幾片不甘寂寞的紅葉兒,爭相飄入清冽的溪水之中。打著轉,一伏一沉地隨流遠去。清澈的溪底,遊弋著自在的魚兒。幾尾頑皮的小魚,偶爾會鑽出水麵,用嘴觸碰一下水麵的紅葉。戲耍玩鬧夠了,又擺擺尾,遊回到溪底石縫之間。
“托、托”,一陣木頭相擊之聲傳來。驚擾了,正在溪邊飲水的黃羚野鹿,慌張地四散奔逃躥逸。隻見,溪邊有二十餘名垂髫男童,大的約十二、三歲,小的僅有四、五歲。正分為兩批,每人手中皆持有樹枝木棍,在互相攻壘。
“殺呀,快衝。”一名十二、三歲,體格較壯的男童,發出一聲稚氣的衝鋒命令。他身後的孩童,亦亢奮地緊跟著他,朝著對麵的十餘名孩童衝去。
隻見一名七、八歲,身穿青衣的孩童,大聲下令道:“分散隊列,夾擊兩翼。”
這孩童命令一下,他所領的十餘名孩童,立刻分為了兩隊,衝到對方的兩側,打亂對方的衝鋒陣型。在那青衣男童,有條不紊地指揮調度下,對方那十餘名孩童,很快便認輸了。
那青衣男童用手中的樹枝,指著那體格較壯的男童,稚聲笑道:“既已投降認輸,還不快些扔下武器?”隻見這名青衣男童,眉目清秀,稚嫩的臉上,綻放著開心的笑容。
那體格較壯的男童,比那青衣男童足足高了一個頭。此時,他恨恨地丟下了手中的樹枝,望著那青衣男童道:“樂毅,你怎麼這般厲害?每次都是你贏。”
那叫“樂毅”的青衣男童,微微一笑道:“兩軍對壘,並不是單靠蠻力,便一定能贏的。衝鋒之時,要有充分的配合,利用自己的優勢,打擊對方之弱處。這才能得勝啊。”
一個頭上一辮衝天的孩童,雙眼放光地對樂毅道:“毅哥兒,你是我們之中,本事最好的。要不,你也教教我們,把我們訓練成,像奎狗兒他們一般厲害吧?”
樂毅望了眾孩童一圈,笑道:“好啊,如果你們要學,那我明日便教你們。”
“太好了。”、“毅哥兒真是好。”、“毅哥兒,也是我們的師父了。”一眾孩童高興得手舞足蹈,圍著樂毅又叫又跳,興奮不已。
笑鬧了一陣之後,樂毅便對一眾孩童笑道:“好了,我們先回城去吧。”
眾孩童對樂毅甚為信服,聞言,便把樂毅簇擁在中間。一路歡笑,往西而行。在走了半裏路後,已能見到一座城高牆厚,城牆上旌旗飄展的大城。
樂毅便對身邊的一個男童道:“狗兒,你爹是靈壽的守城將官,你便帶大家先回城去吧。”
奎狗兒其實真名叫做奎謙,“狗兒”隻是他的乳名,但大家叫慣了他的乳名,真名反倒沒人叫了。奎狗兒疑惑地望著樂毅,問道:“毅哥兒,你不回去嗎?”
樂毅輕輕搖頭道:“我還有些事,你們不用管我了。”
奎狗兒點了點頭,也不再多問,便招呼一眾孩童,隨他往城門而去。樂毅見大家漸行漸遠後,泯了泯唇,便轉身往另一方向走去。
樂毅那小小的身影,在驛道上獨自行走,漸漸離得靈壽城遠了。又走了良久,終於看到了前麵有一間破舊的茅草屋。樂毅高興地列嘴一笑,直往那茅屋小跑而去。
樂毅到了那茅屋之前,才停下步來。四下望了一眼,出聲喚道:“荊大嬸,娟兒妹妹。”
喚了兩聲後,便從屋裏出來一名婦人,笑吟吟地望著樂毅。隻見這名婦人,年約二十七、八,雖是荊枝作釵、粗布為裙,卻難掩她五官的俏美。體態豐腴嬌嬈,婀娜生姿。舉手投足之間,皆透出一種,我見猶憐的誘人之美。
“毅哥哥,你來了。”此時,又從屋中蹦跳出一名,六、七歲大的小女孩。隻見她頭上梳著雙環髻,一身粗布小衣。粉嫩精致的小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光彩四溢。兩個甜甜的小酒窩,眉心一粒殷紅的朱砂痔,更襯得她天真爛漫,可愛清靈。此女雖是年紀尚小,卻已不難看出,她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那婦人便對小女孩吩咐道:“娟兒,你與樂毅,先到一旁去。待為娘做飯。”說完,又轉對樂毅笑道:“今日便留在這用膳,荊大嬸去為你煮個雞蛋。”
“嗯,多謝荊大嬸。”樂毅點了點頭,便手往旁一指,對那小女孩道:“娟兒妹妹,我們過那邊去吧。”
“好!”那小女孩高興地一點頭,小手拉著樂毅,蹦跳地往屋前的大石而去。
樂毅與這小女孩,都爬上了大石坐下後。樂毅見荊大嬸已入了茅屋,便轉過頭,對那小女孩低聲詢道:“娟兒妹妹,上回我拿來的錢幣,已花用得差不多了吧?”
其實,這對母女並不是中山人氏,而是魏國人。樂毅隻知道,荊大嬸的丈夫,在魏國與秦國開戰時。被征了去做壯丁,便一去不回了。荊大嬸帶著年幼的荊娟,無以為生,而且在魏國中又是戰禍連年。她兩母女便一路乞討,逃到了中山。但她母女剛到中山時,卻被當地的乞人欺負,荊大嬸還差點被人侮辱。幸得樂毅領著一眾孩童經過,才率著一眾孩童,打跑了那幾個心生歹意的乞人。而樂毅便把她們母女二人,安置到了城外這間,無人居住的茅草屋。還從家中偷帶出一些錢幣,周濟她們母女。
荊娟眼兒一紅,不由帶著哭音道:“毅哥哥,娘跟娟兒說,不能再要你的接濟了。娘打算做些草編,帶進城賣。到時,也可以夠我們買吃的了。”
樂毅心頭一酸,從懷中掏出了數枚刀幣,塞到荊娟的手中。小聲道:“草編也沒那麼快,便能賣得到錢。這些,你便拿去給你娘,再撐多一些時日吧。”
荊娟卻是堅決不要,又把錢幣推回給樂毅。樂毅一擰眉毛,小臉一皺,嚇唬她道:“你若是不聽我話,那我便以後都不來看你了。”嚇得荊娟眼中滿含淚花,趕忙點頭,表示聽從樂毅的話。望了小手中緊攥的幾枚錢幣一眼,終還是咬咬下唇,小心翼翼地把錢幣揣入懷中放好。
樂毅見荊娟肯乖乖聽話,小小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此時,荊大嬸已走了出來,招呼樂毅和荊娟兩人,進房用膳。樂毅便牽著荊娟,走進了茅屋,在殘破的案幾旁,席地坐下。荊大嬸捧著粗陶盛的一盆清湯,小心地放到案幾上。樂毅往湯中望了一眼,隻見這湯清得像水,隻在湯麵上漂浮著,幾片樹葉和野菜梗。
荊大嬸亦有些難為情,對樂毅道:“荊大嬸這裏,沒有什麼好東西,你便請將就一些吧。”說著,便把手中仍冒著熱氣的紅皮兒雞蛋,遞到了樂毅手中。
樂毅望著手中的雞蛋,心中不由一陣難過。這還是他上一次,從家中偷偷帶來的雞蛋,荊大嬸一直沒舍得吃,今日卻煮來給他了。樂毅把雞蛋推到荊娟麵前,輕聲道:“娟兒妹妹,這雞蛋,還是給你吃吧。”
荊娟望著眼前誘人的雞蛋,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液,卻堅持不肯吃這雞蛋。最後,樂毅無奈之下,便提議將這雞蛋一分為二,與荊娟一起吃。荊娟望了她娘一眼,見荊大嬸並無反對,才敢勉強同意了。荊大嬸背轉過身去,悄悄地用粗布衣袖,擦拭了下眼角湧出的淚水。
樂毅與荊大嬸母女,吃完了這頓簡陋之極的飯食,小小的心中,卻是沉重萬分。為何有的人可以錦衣玉食,但有的人卻連飯都吃不飽?普通的庶民,其實所求的並不多。隻是希望天下不會再起戰火,而人人都有飽食而已。難道,便真的如此困難嗎?
用完膳後,已是午後申時。樂毅便告別了荊大嬸母女,往靈壽的家中而回。
樂毅在回到了宅院時,一名正在院中打掃的老者。一見到樂毅,趕忙緊張地拉過他,低聲道:“毅少爺,老爺今日大是發怒,正在書房等你回來。你可要小心一些了。”
樂毅聞言,不禁心頭一懍,半晌,才對那老者點頭道:“多謝你了,倫伯。”說完,便朝著院中的書房走去。而那樂毅稱之為“倫伯”的老者,也一臉憂心忡忡,緊跟在樂毅身後。
樂毅的父母早亡,隻跟著祖父樂羊,相依為命。祖父曾是魏國的大將軍,為魏文侯攻落了中山,而受封於靈壽。那“倫伯”,原正是樂毅祖父——樂羊的屬下。他跟隨樂羊留在靈壽,成了樂羊的家仆後。便也改了姓樂,叫做樂倫。
樂毅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書房,隻見祖父正背負著手,對著牆上掛著的寶劍,怔怔失神。祖父雖已鬢角花白,但身板卻仍挺得筆直,散發著淩人的氣勢。
樂毅走上前,囁嚅道:“祖父,毅兒回來了。”
樂羊卻未轉過身來麵對樂毅,一時沉默不語,半晌才冷冷地開口道:“老夫問你,你可有偷竊家中的錢幣?”
樂毅聞言,不禁身子一顫,咬唇了片刻後,才垂首低聲答道:“有,但是……”
樂羊轉過身來,大掌一拍案幾,怒道:“你是不是不把老夫的教導,放在心裏了?你小小年紀,就已犯偷盜。日後,定是個無用的廢物!”
樂毅抬起頭來,正要分辨。樂羊卻不由分說地,朝樂倫怒喝道:“去,把家法取來。”
樂倫身子一哆嗦,老臉一皺,急聲勸道:“老爺,毅少爺還小,尚不懂事……”樂倫知道,樂羊之子——樂舒,曾乃中山王的大將。樂羊為魏文侯攻中山時,中山王便以樂舒的性命,要挾樂羊。樂羊卻不為所動,仍堅決帶兵攻伐中山。中山王最終大怒,將樂舒處死,做成肉羹,送給樂羊。豈知,樂羊連眼眉都不眨,當眾喝下了肉羹。接著,便大破中山,使中山歸入魏國之境。樂羊有大功於魏,魏文侯在聽說了樂羊食子之肉後,卻對樂羊大為疏遠。最後,便幹脆將樂羊封在靈壽,不許他再回魏國。從而導致了樂羊性情大變,極為暴躁易怒。而他一生鬱鬱不得誌,卻又對樂毅寄托了無比的厚望,自是處處嚴格,對樂毅諸多要求。
樂羊雙目冷芒如電,緊盯著樂倫,怒喝道:“怎麼?連你都要忤逆違抗我嗎?”
“樂倫不敢。”樂倫望了跪於地上的樂毅一眼,不禁心頭一痛。卻不得不去取來,如小兒臂粗的藤條,戰戰兢兢地交到樂羊的手中。
樂羊接過藤條,便“啪”的一聲,狠抽在樂毅的背上。怒罵道:“你這沒出息的東西,看你還敢不敢再偷竊?”說話之際,已是一鞭狠過一鞭,直抽在樂毅細小的身上。
樂毅卻緊咬牙關,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一聲都不哼,任由祖父抽打喝罵。樂羊見樂毅一臉的倔強之色,不由抽得更是狠上幾分。抽得手累之後,樂羊才扔下藤條,對樂毅冷哼了一聲,道:“這半個月內,你便給老夫好好地待在書房,哪都不許去。這裏的兵書,你全都要背得出來。半個月後,老夫再來考你。你若是背不出來,休想出這書房一步!”說完,便拂袖離開了書房。
樂羊一走,樂倫忙上前去扶樂毅。樂毅卻禁不住吸了口冷氣,表情一陣痛苦。樂倫忙撈開樂毅的衣服袖口一看,隻見樂毅細嫩的手臂上,已是青腫藕紫了一片,簡直教人慘不忍睹。樂倫不由心中一酸,老淚便已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