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零散的記憶(1 / 3)

第一章  稀薄的父愛,奇葩的“母愛”

“八愔!!!媽媽昨晚走了,你趕緊過來……”

2016年12月14日,八愔還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那天早晨七點,她剛剛醒來,伸手拿過手機,手機一開機,便急吼吼地響起來,傳來了哥哥急促的聲音。

八愔兩手撐著床榻“噌”地坐了起來,然而片刻,她又躺了回去。她呆呆地茫然地躺在那裏,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她似乎對母親的離去無動於衷,好像母親的離去與否於她根本不重要。

“八愔,媽媽的遺體已經轉去殯儀館了,你直接趕過去!”哥哥又打來了電話。

八愔不得不把自己從發呆中拔出來,慢條斯理地起了床。她感覺自己木木的,若有所思,又好像什麼都沒想,隻是機械地行動著。她下意識地從衣櫃取出一件紫紅色羽絨服,套在身上,然後習慣性地對著鏡子整理妝容。突然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發現了不對頭:今天這個冶喪場合怎麼能夠穿紅呢?應該穿素色呀。咳,她有些懊喪,把剛剛穿好的羽絨服又脫了下來,從衣櫃裏找出一件黑色羽絨服穿上。

八愔是個很愛美的女人,什麼衣服配什麼鞋子從來不含糊,包括搭配什麼顏色的圍巾、唇膏等。因為她覺得外表裝扮得美麗能增添一份自信,然而這並不表示她在乎別人的看法,她隻相信自己。經年裏經常有人問她:“你打扮得這麼漂亮是取悅於誰?”一般人肯定都認為是取悅於她老公,然而她可不是。她的回答令人匪夷所思:“我取悅於‘鏡子’!”顧名思義就是取悅於自己。那天她也沒有例外。

乘電梯到了地下車庫,八愔用感應鑰匙摁了一下,那輛黑色本田雅閣車的前視燈閃了一下。

這是一輛自動擋轎車。八愔不禁想起了十五年前她學開車的事。前一天她去領了考試用書,晚上她加了個班,把所有交通禁令標誌勾了一勾,然後反複在紙上畫畫,正確的標識則一概沒看。第二天趕赴考場,看到熟悉的就打叉,陌生的就打鉤。最後考試成績讓她愕然,居然考了94分。不過到了操作現場,她卻蔫了吧唧的怎麼也過不了關,因為移庫始終移不到位。她感覺那個車輪子總跟她較勁——總偏離在白線外。沒轍,她隻能接受補考,可補考也未能過。怎麼辦?她想來想去,最後想出了一個最簡單易行的辦法——行賄。她送了兩條中華煙給教練,教練也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考試時就在一旁指揮起來:“左左左右右右、倒倒倒進進進……”那個考官也裝傻似的置若罔聞——那時還沒有紅外線。就這樣,她一舉拿下了駕駛執照。不過,當她真正開車上路時,簡直是一個“法”盲。什麼是正確的標識,她一概不認識,經常癡癡地在紅綠燈前磨蹭,有幾次後麵的車恨不得從她車上碾過去……想到這裏,八愔不由失笑了。

八愔發動引擎,車子離開停車位。她腦子忽然一陣空白,竟然失去了方向感——在地庫轉了好幾個圈……“該死的車庫,也忒大了吧!”她好像找到了撒氣的地兒。

終於看到了一縷白光,車子卯足了勁,一個上坡,往殯儀館方向駛去。

殯儀館,這幾個字激起了八愔的回憶……

1984年,八愔父親的遺體被儲存在殯儀館的冷凍室裏。待親人們全部到場,殯儀館工作人員便“砰”地一聲拉開冰櫃的鐵質門,“轟”地一聲,一團白霧洇門而出……騰雲駕霧般被推了出來的,是逝去的父親。

八愔見父親儼然還是一個戰士,一臉嚴肅,一身戎裝,仿佛整裝待發,時刻準備著毫無畏懼地縱身一躍,跳進另一場戰火……一位老革命者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終年六十四歲。

開往殯儀館的路上,八愔思緒萬千,她想不起來母親的任何一丁點兒的好,好像母親除了生了自己以外,別的什麼都沒做。她隻知道自己因缺失母愛留下了一段人生的空白,那些恐懼與恨交織的感覺填滿了那段空白。可是那段空白到底是什麼?她並不清楚。

高架上一輛保時捷“轟”地穿插而過,八愔“啾”地一個急刹車。她驀然醒悟,事實上那段空白就是讓她苦苦追尋了大半輩子的尤物——愛!

八愔耳旁響起哥哥在電話裏說的一句話:“媽媽好像走得很不情願,她睜著眼……”那不是死不瞑目又是什麼?她思忖。然而她卻憶起了母親的一段惡。

1970年,春節到了,家裏死氣沉沉的,城市也好像忘記了這個節日。空氣裏充滿了潮氣,雲朵碎得如若天花板上的水蒸氣。

春節前夕,父親從“五七幹校”回家。吃飯了,一家人圍在桌邊。

“劈”的一聲,八愔以為是誰家率先燃放了鞭炮,結果是火盆裏一根未燃盡的炭頭生起了悶氣。她沮喪至極,隻能把目光盯視在餐桌上漂著幾片肥肉的菜湯上——事實上她早就盯上了它們。

“孩子,吃吧!”父親泛著和藹的目光移向她。這一幕令八愔十分不適應,或者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總之,她以為這話父親不是在對自己說。

“孩子,吃吧!”父親又泛著那種目光望著她。

八愔這才肯定父親是在對自己說。於是她就試著伸筷子過去……結果她發現母親正用圓眸瞠視著自己,好像在說:“看你敢吃!” 她見狀立刻放下了剛剛擎起的筷子。

父親好像看出了端倪,八愔發現父親還是用那種目光望著自己,又說:“孩子,吃吧! ”

此時的八愔實在太饞了,居然忘記用眼珠子瞟母親一眼,便舀起一勺肉湯往嘴裏送。然而尚未等肉湯送進嘴裏……“啪”地一聲——母親揮舞著筷子狠狠地抽打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霍然一鬆,“砰”的一聲瓢羹落地……從此,打碎了八愔對母親所有愛的期待,那些愛的餘音似乎也隨同肉湯一樣灑落在地。

那會兒八愔真的不明白,從來不正眼瞧自己的父親,為何突然之間就對她那麼好了呢?這個問題直至父親去世多年後,她才從舅舅嘴裏得知。父親向舅舅還原了一段往事,而就是那段往事,使父親改變了對她的態度。

1966年,“文化大革命”席卷神州大地,八愔的父親也沒能逃過劫難,進了“五七幹校”。

天冷了,母親要八愔去為父親送冬天的棉衣。事實上她的哥哥已經給父親送過一次,結果無功而返,據說是害怕門口那兩個持槍的門衛。

母親對抱著父親棉衣回到家來的哥哥直搖頭,隻得把無奈的目光轉向八愔。

八愔手裏攥著母親畫的一張父親所在地的方位圖,事實上圖上隻寫了地址,畫了幾個山丘。她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氣概勇敢地跨上公共汽車,奔赴的卻是“牛鬼蛇神”出沒的地方——“五七幹校”。

隨著“鬧橋站到了”的報站聲,八愔隨即下車。可下車後根本找不到地方。她尋思著拿出母親畫的地圖,依圖爬過幾個小山丘。事實上有路,不過是大路,得繞道走很多路。

冥寂的山坡上,八愔發現小草也成了驚弓之鳥,怕受到牽連似的藏匿了起來,花兒也似看破紅塵全耷著眉眼凋零了。這些都讓她想起了妹妹肖麗告訴她的一件事。

“爸爸被人戴上一頂高帽跪在地上,胸前掛著一塊寫有打倒爸爸名字的牌子,名字上打著一個大大的紅叉。在一片高呼聲中,爸爸忽然暈倒了。實際上爸爸頭上被扣的是一頂裝有彈簧、酷似緊箍咒的高帽,隻要拽一下,那彈簧就緊一緊……最後爸爸的頭被擠成了葫蘆。批鬥者們以為暈倒在地的爸爸裝死,那些人便一個勁兒地用腳踹他,直至踹出滿嘴鮮血。父親是被人拽著雙臂拖進家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