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這世界都是矛盾的。
人是命運的主宰者,可人又從來左右不了命運。
希望、失望、得到、失去,生存、死亡……
這些邏輯間的關係,亙古難解,也令人難以猜測得透。
但有一點,時間對人是公平的。
不論好的、壞的,都會過去,哪怕最黑暗的日子,與它相連接的,也是光明。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殘冬一過,初春就到了,那一場硝煙彌漫的戰爭,那一個除夕之夜的天翻地覆,雖然沒有從人們的記憶裏徹底抹去,可時間的良藥可以治愈一切的傷口,也可以讓人漸漸淡忘掉亡國之痛。
北猛舉兵南下,曆時三載,滅了南榮,統一天下,是史詩一般可歌可泣的大事。
但一半寥落,一半興。有人得意,總有人失意。
南榮滅亡的同年,正月十五,天下萬家鬧元宵的節日裏,蕭乾發布大皇帝詔書,曉諭四海,將有偏居北方之義的“北猛”國號改為“大狄”,改“元正四年”為“宣正元年”,以大狄為國號,正式記年。
與詔書同期頒布的,還有對南征功臣的封官加爵以及……對墨九的正式冊封。
宣正元年二月,大狄朝第一任皇後墨九,賜號為元昭。
元為初,為始,為一,昭意為光明。元昭,象征了蕭乾對墨九所有不忘初心的美好期待。
宣正元年三月,大狄朝開始對龐大帝國的行政區域進行重新規劃,正式建立行省製。
宣正元年五月,對於大狄朝國都一事,曆經數月討論,蕭乾最終聽從了墨九的建議,擬詔將燕京改回珒時舊名中都,開始做皇都籌建準備。
對於墨九堅持建都燕京的想法,大多數人是不理解的。
尤其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南臣,更是無法接受將京都搬去北方——
就連蕭乾也不知道,墨九為何對此如此執意。
當然,他們更加不會知道,燕京在後來還有一個響當當的稱呼,叫——北京。
知道的人,已經不在了。但這是一份屬於墨九的情懷,加上蕭乾參考了她提出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點建都燕京的好處之後,雖說總覺得這些都不是她最真實的想法,可還是覺得很有意義,於是拍板定下了燕京。
至此,北猛與南榮,這兩個相愛相殺了若幹年的國家,都同樣淪為了曆史,定格成了漫長曆史畫卷中一副副壯麗的圖畫。
嶄新的大狄國,如新生的嬰兒,為天下蒼生帶來了嶄新的希望。
對於南榮人來說,這個結果似乎更加喜聞樂見。
至少這樣他們可以安慰自己,這叫南北統一,不叫被敵人占領。
……
幽幽晨鍾,沉沉暮鼓。
一個王朝的興起,背後必是另一個王朝的滅亡。
不管宋熹身前如何,如今蕭乾重建大狄朝,對前朝的事情,也得有一個蓋棺定論的交代。
在耗時差不多一年左右,景昌皇帝宋熹的帝陵終於竣工。
如此折騰一番,又是一年過去了。
宣正二年正月剛過,蕭乾就在臨安府為宋熹準備了一場盛大的葬禮。
一應禮儀,比照帝王。
盛世之下,此舉贏得了讚譽,也為了去墨九的一樁心事。
二月二,龍抬頭,陽光漸暖,春風拂麵。這一日,天兒未亮,悲切高昂的喪鍾便聲聲撞響,驚起天空鴉雀無數,也引來臨安府自發送葬的百姓,人群擠滿了長街,一列列身著縞素的士兵列隊從中而過,隆重而華貴的棺槨被推出城門,禮儀隊長聲吹奏著哀樂,從城門出,慢慢扶靈而去,前往景昌帝陵。
“大狄朝震北大將軍古璃陽,率禁軍將領三百人憑吊景昌皇帝大喪!”
“大狄朝中書令薛昉,率中書省全體同僚,憑吊景昌皇帝大喪!”
“大狄朝右丞相趙聲東,率文武官員一百二十五人,率憑吊景昌皇帝大喪!”
“大狄朝左丞相……”
“大狄朝樞密使……”
一個又一個唱名,渾厚有力,傳入雲霄,激起氣浪滔天,也高高揚起了城牆上飄飛的纛旗。
——纛旗下方,墨九輕柔黑亮的發絲。
東寂出殯了。
哪怕時隔一年之久,她還有一種不確定。
做夢一樣,似乎那個人並沒有死,還在遙遠的某個地方,或算計著她,或想念著她……
望著長長的送葬隊伍,城樓上的她衣衫在飄,頭發在飛,身體卻一動不動。
“阿九……”
聽得蕭乾的聲音,墨九微微側眸,動了動嘴皮。
“你來了?”
“嗯。”蕭乾慢慢過來,親手為她裹上一件風氅,這才一歎,“你啊!城樓上風大,你也不多穿些。”
“我知道啦。”墨九渾不在意的朝他一笑,又抬手撫了撫他的肩膀,“你也是,這麼忙,還要顧及我做甚?”
“我不顧及你,我還去顧及誰?”蕭乾執起她的手,往唇邊一嗬,暖暖的氣息,就那樣落在她的手上,“到是你,總是顧及別人,到也仔細下自己的身子。”
墨九微微眯眼,視線有些迷茫。又一年過去了,站在她身邊的男子,一身帝王袍服,似乎更添了幾分威儀,就那麼站在晨光裏,哪怕他什麼也沒有做,也不見任何的表情,可在他在,似乎整個空間都似乎籠罩在一片寒冷之中。這樣的壓迫力,大概便是來自帝王的震懾了吧?他還是他,還是她的蕭六郎,可他似乎又不全然是她的蕭六郎了。
這種感覺,很微妙,她也很難說清有什麼不同。
歎一聲氣,墨九怕他介意什麼,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入土為安,這樣也就好了。”
蕭乾嗯一聲,許久沒有說話。
他隻是那樣看著她,看著她那不達眼底的笑,沉默著。
“怎麼了?”墨九不自在地捋順頭發,“看著我做甚?”
蕭乾輕撫她的肩膀,“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
“嗯?”墨九抬頭,微微眯眼,“什麼消息?”
“昨夜接到一個消息,南榮舊相蘇逸帶著八歲的太子宋昱投海自盡了。”
什麼?墨九聽見了自己在冷風中的抽氣。
蘇逸死了……自殺了?連小孩兒都死了。
那張秀氣俊雅的正太臉,那自持才華的傲嬌宰相,也死了?
這些年,見多了死亡,墨九有時候都覺得自己的心麻木了。
可這一刻,她感受到了,它還在隱隱的抽——證明她並非冷血之人。
其實,在過去的一年的時間裏,她知道朝廷一直在尋找蘇逸。
因為當初臨安城破時,根據可靠消息,南榮皇太子宋昱是被蘇逸帶走的。雖然宋熹死了,但隻要宋昱還活著,皇室血脈也就還在。那麼,南榮的舊臣可能永遠都不會甘心,隨時可能會心生異動——對於嶄新的大狄朝來說,將會造成極大的不穩定因素,就如同一顆定時炸彈,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再次引爆。
但墨九很多時候都希望……他們找不著。
蘇逸曾經是她的朋友,哪怕和他打了幾年仗,這感情也沒變。
而八歲的宋昱,是宋熹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血脈。
有他活著,至少有宋熹來過一段的證據。
那個人,那個一生都在尋找自己靈魂的人,也就會有一個歸屬感。
然而,事與願違。那個孩子和蘇逸,那個才高八鬥,十六登科的少年宰相,終於是都死了嗎?
“……六郎!”墨九潤了潤嘴唇,突然輕聲一歎,“把蘇逸和那孩子,都厚葬了吧。剩下的餘黨,能不追究的……可不可以都不再追究了?這一路走來,我們殺戮太多,我都有些害怕了。”講到這裏,她眼神兒有些飄忽,從城樓上望出去,似乎凝向了遙遠的天際,聲音變得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弱,“生下直直後,我就一直不曾有孕。我真有些怕,是我們所造的殺戮過多,以至損了陰德……”
“胡說!”蕭乾扶住她的肩,將她往懷裏一攬,“便是損了陰德,也當由我來償。更何況——”
他緩緩勾起墨九的下巴,見她不知所時已然紅了雙眼,不由一歎,“傻子,這麼傷心作甚?其實——蘇逸和那個孩子都沒有死。”
“沒有死?”墨九大驚,都顧不得把下巴解脫出來,滿臉都是驚喜,“怎麼回事?”
“噓——”蕭乾略帶責怪的瞪她一眼,壓低了嗓子,“事關重大,此事須得保密,你大聲咂呼做什麼?”
“我錯了!”墨九馬上道歉,然後保證,“你快說。”
“我並不想要他們性命,可他們——又必須死。”
當初的蕭乾尚且如此,更何況宋昱舊太子的身份?
哪怕他年紀小,可他不死,又如何活?
隻有死亡,才能重新活成一個正常人的樣子。
“宋昱不得不死,為了成全蘇逸一世名臣的身份,他自然也得去死……阿九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聽得他的解釋,墨九是激動的。
可仔細一想,心底卻是微微一涼。
一開始蕭乾並不告訴她真相,而是告訴她噩耗,就是為試探她的反應麼?
或者說,試探她對宋熹的情分?
抿了抿唇,突然的,墨九有些不舒服。
曾經他們無話不說,根本無須猜度,也可以心意相通。
如今,是離魂蠱失去了作用,還是帝王之心實在太過強大,不僅震住了離魂蠱,還生生破滅了他們用數年時間建立起來的信任磁場?
心裏默歎一聲,她轉過身,望向宋熹棺槨遠去的方向,目光幽幽。
“六郎,你終是不信任我了。”
其實,早就料過會有這樣一天的,不是嗎?
可為何真有這樣的事情出現,她卻會這般難過?
“阿九……”蕭乾眉心一擰,把她身子扳過來麵對自己,問出的話卻與她的話風馬牛不相及,“你還要多久才可以放得下?”
在對宋熹的感情上,墨九並不心虛。但因為她隱瞞了六個仕女玉雕的事,對蕭乾始終是有愧的。
心底糾結一下,她習慣性地拽住他的袖口,扯了扯,“六郎,對不起,其實我並沒有……”
“我都懂,阿九。”蕭乾打斷她的話,修長的手指慢慢撚起她散落的一縷發絲,任由它纏繞在指尖,纏繞、纏繞,就像這一個理不清的結,纏了許久才悠悠開口,語氣稍稍有些冷漠,“我允許你為他難過一陣子,但不允許你為他難過一輩子。”
說到這裏,他將從袖子從墨九手中抽出,目光直直望入她的眼中,澀澀一歎。
“畢竟——我也會難過。”
一句話說完,他歎息一聲,轉身大步離去了。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早些回去休息。”
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墨九仿佛聽到了心髒墜下的聲音。
是她忽略了他的情緒,還是他忘了顧及她的感受?
是他們的關係走入了死胡同,還是所有夫妻都逃不過漫長歲月的情感消磨?
或者是——她一直無法懷孕,又生不出兒子的事,終究成了他們之間最沉重最難彌補的隔閡?
**
冬去春來,萬物複蘇。
大狄朝盛世繁華,生機勃勃,江山一片錦繡。
燕京的新都正在籌建,臨安的舊都也未凋敝。
這一年來,墨九除了回興隆山,大多數時候都與蕭乾住在臨安。
戰爭之後,百廢待興,每日的事情可以累得人腳不沾地。但即便如此,蕭乾也從來沒有忘記他身為男人的“耕耘”,在房裏那裏事上,倒也沒有屈著墨九,盡魚水之歡,享夫妻情事,一如既往的契合。若說美中不足,還是那事——哪怕他愛勞動,勤耕耘,並費盡心力為墨九調養身體,她的肚皮,始終沒有半點消息。書房裏,他親自開的藥方都疊了厚厚一個醫架了,依舊毫無作用。
久盼不至,他們心下焦灼。
就連朝廷裏,也漸漸有了不一樣的聲音。
且不說墨九身上本就有“天寡之女,隻能生女”的邪門傳說,單論自古以來,有哪一個帝王不是王宮六院七十二妃子子孫孫枝繁葉茂的?
然而,群臣都為之急,但沒有兒子繼承大統的蕭乾,卻在大狄朝建立的第一日,就隨詔頒發了一道“廢除六宮”的聖諭,自皇後以下,不設妃嬪。
也就是說,大狄朝的後宮形同虛設,墨九一人獨占了蕭乾所有的私人情感,得盡了他所有的恩寵。
在男尊女卑的時代,這是不可想象的震撼。
那道聖旨,曾令天下嘩然,引各種輿論紛爭無數——
老實說,依墨九在當世的威望,如果她的肚子爭氣一點,為蕭乾生個兒子,哪怕有一個,也許都不會引來那麼多的非議。偏生這一年一年過去,眼看蕭直都八歲了,她的肚子始終沒有半點喜訊。這麼一來,真是皇帝不急,快要急死太監們了,各種明裏暗裏的諫言,各種夾槍帶棒的影射,聽得蕭乾耳朵都長繭了,哪怕他有意瞞著墨九,不讓她知道了煩心,這些事也會穩穩落入她的耳朵。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哪怕蕭乾不在意,也架不住有些人三番五次的提及。
人活著,始終是生存在大環境之中,這世上,並無完全灑脫逍遙自在的人。
這件事,成了紮在墨九身上的一根刺。
慢慢的,也就變成了橫在兩個人心裏的梗。
拔不去,除不了,有時候甚至會影響呼吸——
夫妻之間的感情很是微妙,彼此是什麼情緒,並不需要言語來傳達,自有感悟。而且這種感悟會彼此滲透,會互相影響,從而影響相處的氛圍,甚至陷入惡性循環,哪怕用盡全力,也無法紓解。
這根刺,一日不拔,就會一日刺得人生痛。
他們兩人之間,就始終難得真正的圓滿。
墨九是來自新時代的女性,當然不願意淪為生育機器。
然而生活在這個封建時代,她也並不是可以完全違背禮教行事的人。說到底,她其實也願意入鄉隨俗,為蕭六郎生個兒子,皆大歡喜。要不然,哪怕蕭乾不怪她,哪怕他不在意,一年複一年對她千般寵愛萬般深情,但她又如何忍心看他一日比一日皺得更緊的眉頭?
他選擇了默默承受,可她舍不得,也受不了。
愛一個人,就是想看他快樂。
愛一個人,就是希望彼此相處舒服。
若不然天天在一起,愁緒壓頂,又何來的歡悅?
這個時候,墨九越來越理解為什麼童話故事裏,每次寫到公主和王子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就該大結局了。因為生活中太多瑣碎的不得已,經不住推敲,經不過折騰。一件一件小事的積累,慢慢就彙成了歲月的石磨,不知不覺將人的感情摧殘,哪怕她和蕭乾情比金堅,在這樣每天花樣翻新的閑言碎語中,也難免會產生裂隙,出現齟齬。
沒有對錯,隻有無奈。
尤其偶爾的相顧無言,讓墨九越發覺得——生活真特麼殘酷。
甚至她也會想,當恩愛時光過境,貴為帝王的他,還能像當初那樣,始終愛她如一嗎?
畢竟如今的墨九,也不如當初的墨九有價值了。
一旦兩個人站在了不同的高度,少了等價置換的要件,那感情就是踩蹺蹺板了——
她不想。
不想事情繼續惡化。
更害怕有那樣一天的到來。
大概是這些事反複在墨九腦子裏演練,擾了她的心緒,從城樓上吹了冷風回去的當天晚上,墨九就病了。
多年的戰爭生涯下來,她的身體向來不錯,傷風感冒都少有,這一病,咳嗽流涕打噴嚏,居然吃了半個月湯藥都沒有好透,纏纏綿綿,反反複複,煞是折騰人。
蕭乾一如往常的看顧她,親自為她開把脈開方,親自囑咐人煎熬湯藥,哪怕他前殿的政務再忙,每日也會固定兩次,抽空過來看她的情況。
墨九不是冷心冷情之人,他的好,她懂得。
他每天有太多事情纏身,這樣龐大的一個國家,全係於他一人之手,千頭萬緒之下,想必他內心也有無數的焦躁與煩惱,可他從來沒有在她麵前有半分表現,甚至從來不把朝堂上的火氣帶到她這裏來,隻要出現在她的麵前,就隻是蕭六郎,而不是宣正皇帝。
這個男人對她,其實已經做到了極致——
可心中有梗,到底意難平。
……
就這麼一直拖到三月初,草長鶯飛花盛開,墨九才漸漸好起來。
她病體初愈,蕭直就領著個小宮女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拽著她的手,要她陪著去放風箏。
這些日子,由於墨九病著怕傳染,小公主被隔離了,蕭乾不許她來打擾墨九,也不許她靠得太近,這好不容易娘兒倆可以歡天喜地的擁抱親熱了,自是快活得緊。墨九在屋裏頭悶了這麼久,也想出去活動活動。於是,為哄閨女高興,她也動了心思——好久不曾動手的她,親手做了一個巨型的紙鳶,讓兩個宮女捧著,自己牽著女兒高高興興去後花園,準備放紙鳶。
蕭乾的後宮無人,一直閑置,所以大多園子裏除了養護的匠人,平常少有人來。
墨九一路上與蕭直說說笑笑,沒有想到,人還沒有到園子,就在慈恩殿外看到一個窈窕的背影,急匆匆通過長廊——
那樣的穿著,不是宮女,也不是妃嬪。
那樣的背影,熟悉得墨九想忘也忘不了——
溫靜姝。
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怎麼會入了宮?
墨九遲疑片刻,示意宮女把紙鳶放下,將手上的小丫頭也交給了她們,吩咐帶回去,自己快步跟了上去。
“娘……”蕭直衝過來,喊她,“你去哪裏?”
“噓——”墨九回頭瞪她一眼,做個噤聲的動作,然後蹲身哄她幾句,飛快往溫靜姝背影消失的方向跟去。
陽光下,園中綠樹成蔭,今兒是一個極好的天氣。
可墨九心裏如盛霧霾,沉甸甸的往下壓,呼吸不過來……
這樣的感覺,於她而言,很不爽。
想她墨九在大狄朝的後宮,不是應該毫無顧慮的橫著走才對嗎?
為什麼看見溫靜姝出現,她還得偷偷地尾隨?
咬著牙,壓著氣,她突然有一點不想跟了。
去他娘的!愛咋咋,大不了她回興隆山。
正這麼想著,卻見前方的溫靜姝拐入另一條小道,通往另一個地方——陸機的住處。
蕭乾確實是一個懂得孝順與感恩的男人,陸機當年對他的活命之恩與傳道授業之情,他始終記在心裏,登基為帝之後,沒爹沒娘沒奶奶沒姥姥沒有老祖宗,他便把陸機當個先人似的伺候著,直接弄到了宮中居住,並為他搜羅各種珍稀藥材,供他做藥理研究。從這點來說,陸機也算有貢獻,而且,相比其他帝王,蕭乾的家庭結構其實已經足夠簡單了,皇宮又這麼大的地方,墨九心裏雖有膈應,卻也懶怠理會。
當然,她不願意與陸機發生衝突,還因為方姬然。
一年前的乾坤墓中,由於她預料失誤,那女人被機括生生絞死了——
就在陸機的麵前,她慘叫著被卷入了力量極大的機括之中,陸機老人眼睜睜看著那一幕發生,想救已然來不及,還被機關絞斷了一根手指頭……那種痛失親閨女的感覺,墨九可以理解。所以,平常能不與陸機碰麵,她就盡量不碰,能不與他發生摩擦,她都盡力避免。有時候,想到他失去的手指和女兒以及蕭乾對他的情分,墨九甚至會委屈自己,讓著他。
而溫靜姝——
她已經許久許久不曾見過了。
當初在神龍山上關於溫靜姝的疑惑,蕭乾後來隻字不提,她也一直不得其解。
現在瞧這意思,陸機老頭又要作妖?
借著茂盛花木的掩護,墨九慢慢靠近了陸機的園子,遠遠的跟到牆根下,她剛停下,就聽到溫靜姝向陸機請安。
“徒弟見過師父——”
哦?!可以說話了?
也就是說,陸機終於把她的舌頭治好了,毒解了?
其實以前墨九就知道,那毒是可以解的,隻不過蕭乾和陸機都沒有做而已,那麼如今為她解去,又是為了哪般?
墨九心裏冷笑,繼續往裏挪了幾步,沒有靠得太近,就怕驚動了那對師徒。
裏頭的師徒二人,寒暄了一陣,墨九便聽到陸機的一聲感慨。
“靜姝這茶藝,愈發精進了。”
“師父過獎,那是陛下的茶好,靜姝可不敢居這個功。”溫靜姝的聲音,有點沙啞,帶著笑,似乎很歡快。
“胡說!茶好,也得手藝好才不糟蹋好東西!我老頭子就愛喝這一口。”
“隻要師父喜歡,徒兒願意一輩子為師父沏茶……”
“一輩子……”陸機喃喃著,似乎滿是愁煩,“師父這一輩子啊,也沒有多久了……”
“師父不要瞎說,你啊,能活二百歲。”
“嗬嗬嗬,就你嘴甜,懂得哄我老人家開心……”說到這裏,陸機突然一歎,“瞧著你師兄這番情形,急得我老人家啊,估計用不了幾日,就要被他氣死了。”
溫靜姝沉默。
提到蕭乾,不知她是個什麼表情?
墨九很想知道,卻不敢冒頭,隻能恨恨咬牙。
靜寂了一瞬,便聽見溫靜姝弱弱地問:“陛下他……又怎生惹師父生氣了?”
陸機哼一聲,“堂堂男子,堂堂帝王之尊,竟受製於一個婦人,你說丟不丟人?依我說,無子便犯七出了,早早打出去才好。可他到好,偏生當成寶,不顧群臣反對,還告訴我說什麼,男子漢大丈夫,要信守當初的承諾,獨予她一人好。承諾是什麼東西?他都做皇帝了,還不能隨心所欲,整天愁眉不展的,為了一個承諾克製自己,活得還不如我老人家呢!你說愁不愁人?”
“師父說得是——”溫靜姝笑著附合,默了片刻突然問:“其實靜姝也有一事不明。”
“哦,你說?”
“不知師父這次喚靜姝入宮來,所為何事?”
“當然是好事。”陸機的聲音中,滿是愉悅,墨九在牆外看不見裏頭的情形,隻聽得窸窣響過一陣,也不知他倆做了什麼,然後便聽陸機壓低了嗓子,斷斷續續地道:“這藥是師父特地為你準備的……你且先服上半月,包準……懷上!”
什麼?懷上?
對這事兒,墨九敏感的很。
幾乎下意識的,她就明白了陸機和溫靜姝想做什麼。
身子狠狠一震,她死死摳著院牆,咬緊了下唇。
一束陽光從樹葉縫隙裏落下來,閃入了她的眼,刺得她渾身難受——
她沒想過陸機會存這樣的心思,恨得咬牙切齒,可這裏是他的園子,她也不能因為人家私下聊天的內容,就上前對人家大打出手吧?換以前,墨九可能會那麼幹,可現在,她實在幹不出這樣的事——像個潑婦似的,太愚蠢!
心裏尋思著這樁糟爛事,也不知怎的,她莫名就有些想念蕭乾了。
其實溫靜姝要犯賤,她真的管不了。
畢竟這些年來,對著蕭乾犯賤的女人,從來不止溫靜姝一個。
說句難聽的,每年都有那麼幾出,可謂前赴後繼都有人——
然而,真正能管住這事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蕭乾自己。
他若不願意,十個溫靜姝脫光了撲上去也沒有用,他若願意,哪怕她墨九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管不住他的下半身。可實際上,這些年蕭乾身邊除了她和蕭直,真的再也沒有第二個親近的女人,哪怕宮女,也都是聽墨九在使喚,他心有鴻鵠之誌,根本沒心思在男女之事上,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個墨九就足夠了。
這樣的男人,莫說在古代,就算換到現代,也是百裏挑一的好丈夫了。
所以,在這個方麵,墨九對蕭乾是有信心,也極端信任的。
揣著一肚子的惡心,她冷漠了許久的情緒,突然像打了雞血似的,激動起來,被一種需要同仇敵愾的習慣支配著,她悄悄從陸機的園子裏退出來,直接轉個彎就去前殿找男人。
平常這個時候,蕭乾都在正儀殿處理政務。
那裏的人,都熟悉墨九,看到她紛紛請安。
“免了。”
墨九沒有讓人通傳,直接就拎著裙子進去了。
正儀殿的外殿沒有人,隔了一道牆壁,他聽到了內殿裏的聲音。
“陛下,溫姑娘已經接到宮中,送到陸老那裏了。”
墨九一怔。
那個說話的男人,是從薛昉被封官升職離開後,蕭乾最近寵幸的一個侍衛統領。姓黃,單名一個虎字。聽蕭乾說,這人辦事挺妥帖的,很有些薛昉當年的樣子,大概是憶舊,雖然蕭乾把曾經跟隨他的一眾功臣都安排了最合適的官位,但還是願意用熟悉的人,找熟悉的感覺,所以除了日常的正事外,蕭乾也常讓他幹些私事雜活兒,也算是著意培養。所以,黃虎也是他身邊較為親近的人了。
可聽他這口氣,接溫靜姝入宮不僅是陸機的主意,還是蕭乾首肯的?
本來急著見他的心,突然沒了,火一樣燃燒的血液,也突然就冷了。
墨九停下腳步,沒有了走進去的勇氣。
裏頭黃虎還在絮叨,“陛下,這是中書省遞上來的折子,最近幾日,好些都是……勸諫陛下甄選妃嬪,綿延子嗣的,您看……”
“放下吧。”蕭乾有些不耐煩,聲音滿是不悅,“這些人,國事不上心,整日就操心朕這點家事,煩是不煩。”
“嘿嘿。”黃虎又道:“陛下的家事,就是國家大事,莫說臣工們操心,屬下也跟著操心啊。依屬下看呐,溫姑娘就是一個頂頂不錯的人選,模樣長得好,性子又溫柔,還招陸老喜歡,若是為陛下添個小皇子,陛下也就不用整日發愁了……”
“下去吧!”蕭乾打斷了他的話。
墨九沒有聽出責怪,隻感受到了他淡淡的無奈。
“你再學那些人囉嗦,仔細腦袋——”
“是,陛下。”
聽得黃虎的腳步聲,墨九飛快地轉身,悄悄離開了。
晚上蕭乾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墨九早已躺下,但闔著眼睛,她並沒有睡著。
今天她去過正儀殿的事,她不知蕭乾是否已經知道,心下有些忐忑。
可他過來,彎腰探了探她的額頭,又輕輕拉她手腕探了探脈,就離開洗漱了。等收拾好躺上來,他習慣地攬住她的腰,往懷裏拔了拔,幽幽歎了一口氣。
“六郎在歎什麼?”墨九閉著眼睛,輕聲問。
“我吵醒你了?”蕭乾側頭看她的臉,略帶歉意的問完,見她搖頭,又撫了撫她的後腦勺,“沒什麼。乖,快睡吧。”
在這幾個煎熬的時辰裏,墨九心裏其實想了無數種詢問他的方式。
可如今他真的就躺在身邊了,她卻突然覺得,當一件小事出現在他們之間,她就需要用幾個時辰來考慮如何去問他的時候,他們之間的信任缺失就已經變得嚴重了,也就是說,問與不問,都變得不再有意義,也不再是真正的關鍵所在。
墨九不是一個執著於結果的人。
相反,她非常灑脫率性,遇事從容不迫。
而今天,僅僅隻是今天,她就做了兩次聽牆根的偷聽賊。從本質上來說,與其說她厭惡這件事情,不如說她更加不喜自己變成這般疑神疑鬼的樣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更不願自己的一生都纏綿在這些繁雜俗事之中,不能自拔,像個斤斤計較的小婦人,整日去計較男人皺一下眉,是不是不舒服,男人黑一次臉,是不是哪裏不滿意,男人多看了哪個女人一眼,是不是有異心了。
不!
不要!
她墨九不做這樣的女人。
不是大狄皇後,她還是墨家钜子。
屈於後宮彈丸之地,哪怕母儀天下,她如何與蕭乾比肩?
屈於雞毛蒜皮的算計,哪怕她鬥贏了陸機,又如何有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