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八年冬,鄴都大雪。
夜色降臨,殘月勾在天際,長街之上雪地生暗光,鮮見人跡。唯剩打更人哆嗦著觀過滴漏,敲響第一更。
“阿辛!”更聲落下後,響起一個女子的喚聲。
其聲沙啞粗糲,出口即碎,連帶著喘息,仿若已經用盡力氣。
打更人身形一頓,當是深夜之中,出現了幻覺。便也不曾回頭,隻繼續往前走去。
繞過朱雀長街,東邊盡頭左拐,便是信王府外圍,是他這四年裏輪值必去的地方。
“阿辛——”背後那個聲音又響了一次,連帶著沉重的步履聲,緩緩追近。
這次阿辛站定了腳步,卻仍舊不敢確信。那人已經被囚在信王府四年,如何會出現在此處。想了想,到底還是轉過了身。
他原生得麵目清秀,隻是常年做著更夫的生計,又因左足有疾,行走微跛,看起來便有些蒼老。
而此刻,站在他麵前的女子,本就寡淡的麵目,更是似水墨浸染,隨時便要消散開去。她兩頰凹陷,襯得一雙杏眼愈發大了。隻是這樣漂亮的雙眸裏,已經沒有半點神采。
隆冬深夜中,茫茫雪地裏,她單衣赤足,形銷骨立,更似垂暮之人。
“王妃!”阿辛不忍看她,卻又忍不住看向她。
當年太尉府的千金,暗子營的主人,不過四年時間,便已經是落花成泥的模樣。
“王……”再次出聲時,阿辛意識到自己叫錯了,隻躬身垂首道,“屬下見過五姑娘。”
“起來!”咳咳……女子咳了兩聲。
五姑娘,這個稱呼便對了。如果可以,她想做一輩子的五姑娘。
“王妃”二字,是她一生的噩夢。
杜若這般想著,便又想起父親臨終的話語。
*
她的父親杜廣臨,文武全才,乃大魏三朝元老,官至司空,為大魏江山立下赫赫戰功。後因身體重疾,轉了太傅文職,為皇子之師。
永康二年,臨終之時,將年至十七的她許給了生平最喜愛的弟子,信王魏珣。
言其溫潤清貴,君子端方,是可托付的良人。
而彼時,雖魏珣奉皇命常日在太傅府學習,但因男女大防,與她不過數麵之緣。
杜若亦知,魏珣心中所念,已有她人。
那是景泰二十三年,先皇還未駕崩。她及笄之年的上巳日,府中設曲水流觴。鄴都高門子弟皆來赴宴,博郡淩氏的獨女淩瀾一貫與她交好,自然也來府中賞玩。
杜若於□□花園,見得假山旁漏出鵝黃銀紋百蝶裙的一角,有聲音細細傳出。
“妾身便知今日亦會遇見殿下的!”其聲婉轉嬌羞,是淩瀾。
“見到便好,莫逗留。讓人撞見,添了雜話累你名聲便不好了。”聲音落下,男子定了定身形,露出被假山遮去的半張如玉麵龐。
“妾身就是想多看一眼殿下!”
“待父皇病情好轉些,本王便將你我之事提上。”
“原來瀾姑娘喜歡信王殿下,怪不得一趟趟往我們府中跑……”侍女茶茶嘟囔道。
杜若捂住了她的嘴,拉著她往裏靠了靠,心下暗思這兩人倒也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然顧著彼此顏麵,杜若對這次的壁角隻作不知。
故而臨到父親將自己許給他時,她見他眸光瞬間的呆滯,便料想是其心不願。縱然彼時淩瀾承父命,已於去歲做了他的皇嫂,是當朝新帝淑妃。
卻也不過一瞬,未等她出言,魏珣便以弟子之禮叩拜,開口鄭重道,“願娶阿蘅為妻,結百年之好。”
杜若於情愛之上,開蒙甚晚。既沒有淩瀾那般細膩的感情心思,亦沒有魏珣君子好逑的愛慕之情。有的是從內到外如冰似雪的淡然,和對禮教尊長的順從。
故而,她不信感情,隻信人。
她對魏珣的信任便是從他那一句話中,燃起的。
“阿蘅”乃杜若小字,所喚皆為親近之人。他方才喚她“阿蘅”,喚的親切而自然。而他以皇家身份跪臣子,亦看出他對此諾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