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穀隱迷霧(1 / 3)

相傳,古之雲夢北攬江漢,南括洞庭,橫跨大江。

雲夢澤內山峰成群遮天蔽日,湖泊遍地星羅棋布,楚王在此狩獵,鬼穀隱居授徒。唐人孟浩然更有詩句流傳至今: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寥寥幾點筆墨便勾勒出水岸相接、煙波浩瀚的盛景,令人如臨其境、心魄震撼、無限遐想!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山川也逃不過滄海桑田。

春秋以後,雲夢大澤北部水麵逐漸消退,山穀平原縱橫其中。是以,自秦漢以來,朝廷在此多置郡縣,以實土地之利。

時當晉穆帝永和年間,雲夢澤中有一漁村,因其北靠大山、南麵大江,盡占山南水北之陽,人謂之“當陽村”。

村裏有兩個大姓,一孫、一胡。孫姓乃是南蠻遺族,本在大江以南居住,漢末避禍始遷於此。胡姓則是“永嘉之亂”後南渡而來,定居不過幾十年而已。

最初,兩姓語言不通、習俗不同,頗起過一番爭執。時候漸長,不知怎地契機,竟慢慢融洽起來。孫姓開始教胡姓鑿舟造船、結網捕魚,胡姓教孫姓深耕細種,打造農具,兩族互取所長,相互幫扶。

村子周圍水路交錯,地形多變,亂世之中,卻也並未受戰火荼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雖不能大富大貴,大夥兒倒也生活得怡然自樂。

且說,胡姓中有兄弟二人,自幼父母雙亡,全賴鄰舍孫之禮老漢日常照應。二人又從孫老漢處學得漁家的全套把式,自食其力已不在話下。

如今胡二哥也長到十七八歲年紀。所謂日久生情,一來二去,胡二哥便與孫老漢小女兒相好。漁人質樸,孫老漢看著兄弟倆長大,其雖無家資,人品卻是極好,自是願意。兩家就便定下親事。

轉眼就到正月十五。一大清早,胡大哥便把兄弟打扮起來,又將自家耕牛掛上紅綢拉出家門。門外早已擠滿賀喜並看熱鬧的鄉親。

隻聽人群裏有人叫道:“胡大,兩步路也要把牛拉出來,顯擺你家有牛嗎?”鄉親們“哄”地一聲笑開了。

胡大哥憨憨地笑笑,並不理睬,卻聽人群中有人接口道:“哪裏是顯擺,分明是新娘子心疼胡二哥,不肯讓他背著過門,隻好勞煩他家牛!”“哈哈哈”,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

胡二哥跟在牛車後,羞得臉和胸前的大紅花一樣紅!

哥兒倆雖無親眷,有了眾鄉親捧場,迎親隊伍也不算寒酸,不一會兒,浩浩蕩蕩的隊伍便擠到孫老漢家門口。

新娘子出了屋門,孫老漢拉著胡二哥正想囑咐幾句,卻聽得門外一陣吵嚷:“閃開、閃開!”

話音未落,一個瘦小黑衣男子並幾個衣著短打的彪形大漢已從人群中擠進來,站在院子當中。

隻聽黑衣男子癟著公鴨嗓叫道:“很好,大家都在,省得我跑腿。還是老規矩,每戶一石糧食,沒糧的用魚蝦湊數。”

“一月一次,比女人的月信還準呢!”“冬月裏是田賦,臘月裏是漁賦,這次又是什麼名頭?”“都讓你們收走了,我們還吃什麼?”……

人群裏傳來此起彼伏的質疑聲,卻都小聲嘟囔,生怕被人聽出是自己說的。

黑衣男子還未答話,胡大哥便忍不住了。半年前,他給弟弟準備一擔魚蝦作聘禮,還未及送到孫老漢家門口就被官兵截走,說是哪位參軍大人過壽,正缺新鮮魚蝦做菜肴。

可憐兄弟倆早出晚歸半月,又在家門口挖個小池養起來,才攢了這些。若是曬幹,足夠兩月口糧,說搶走就搶走。如今,舊恨未消,又添新怨,如何能不氣?隻聽他大聲說道:“要糧要魚也使得,可有官府文書?”

黑衣男子身後大漢搶將上來,一腳踹在胡大哥小腹之上,叫道:“官府文書?我們爺就是官府,我們爺說的話就是官府文書!你可聽清楚了?”

胡大哥不防備,又被踹在要害,疼得躺在地上起不來。黑衣男子一臉奸笑,環視人群,道:“還有要官府文書的嗎?”

再無人應答,院子裏外鴉雀無聲。黑衣男子對此頗為滿意,笑道:“你們要知足!南山派從中斡旋,許你們轉了黃籍。這天大的好處,許縣丞難道不需要為你們四處打點麼?”

東漢末年以來,中原地區連年征戰、民不聊生。尤其西晉滅亡之後,大批百姓流離失所,漸向南方遷徙。為區分本地土著和外來流民,晉室將戶籍顏色分成黃、白兩色。土著百姓如無意外不會遠走他鄉,相對穩定,便用蘖汁染成黃紙作為戶籍,其“不生蟲蟲,縫不綻解”,易於保存;而流民因其朝不保夕,流動性較大,便使用普通白紙存檔。底層百姓當中,白籍流民頗受欺辱,不僅要承受朝廷賦稅,還要遭到大族盤剝,就是鄰裏之間,也有人存著那欺生的心思。是以,白籍百姓朝夕盼望能轉成黃籍。

胡大哥此時緩過氣來,扶著兄弟站起身。眾鄉親擺手使眼色示意胡大哥別再說話,可他一口怒氣憋在心裏,如何能就此罷休,隻聽他捂住肚腹道:“白籍轉黃乃是朝廷旨意,何勞煩縣丞打點?你們無官無職,整日打著官府名號欺壓百姓、魚肉鄉裏,今日,我就要去縣丞跟前與你分辨分辨,看這糧到底是該交不該交!”

胡大哥尾音未落,早有兩名大漢一左一右架住他,胡二哥想阻攔也被打翻在地,院子裏亂作一團,鄉親們統統被壯漢攔在院外。

黑衣男子走上前,“啪啪啪”甩了胡大哥幾個耳光,捏住他衣領惡狠狠地道:“不瞞你說,如今咱們監利縣令是我娘舅,你覺得縣丞是信你的還是信我的。我勸你識相,乖乖交糧,免受皮肉之苦!”

胡大哥早已被打得口鼻流血、暈頭轉向,聽到這話又清醒了些。事到如今,最初的膽怯反而沒了,把一條心橫起來,舔舔嘴角血漬笑道:“若是讓南山派知曉這些傷天害理之事,你不怕報應就在眼前麼?”

黑衣男子被胡大哥一席話激得惱羞成怒,自靴口掏出一柄匕首頂住胡大哥喉結,臉上肌肉揪在一起,踮起腳湊上胡大哥鼻尖,壓低聲音道:“知曉又怎樣?我現在就放了你的血,看看南山派能不能救得了你?”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未及劃下,隻聽“嗤”地一聲,什麼東西似從院外飛入,緊接著“噗”地一聲,黑衣男子應聲倒地,捂住眼睛打滾嚎叫,鮮紅的血液夾裹著烏黑順著指縫仄仄流出,竟是眼珠爆掉一隻。

幾名大漢左右相顧,不知出了何事。又是“嗤、嗤”兩聲,架住胡大哥的兩人單膝跪地,隻片刻,鮮血就順著褲腳淌在當地。他倆再無暇顧及胡大哥,各自捂住膝蓋不停哭嚎。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自遠處水麵傳來一陣飄飄渺渺之聲,隔著清晨濃濃的霧氣,似有似無,似真似幻。

“是南山派!”院外人群發出一陣顫抖的驚呼聲。百姓們得了救星,紛紛朝水麵下拜。

幾名大漢看著情形不妙,趁機扛起黑衣男子飛也似地向村外逃去。

孫老漢家向南一箭之地便是大江。江麵漂著一艘小船。船頭盤膝坐著一位老者,身形略顯消瘦,青袍單褂,須發皆白,正自閉目養神。船尾站著一個總角少年,大約十二三歲年紀,不緊不慢地搖櫓。並不見他怎樣使力,每劃一下,小船便竄出兩三丈遠。

“師父,咱們為何不進村?”江上風浪頗大,少年聲如洪鍾,字字清晰,顯是練過內家功夫。

老者聞言,也不睜眼,輕輕抬手撚撚胡須道:“事情既已解決,我們不便打擾,需得盡快回山,還有要事要辦。”

少年“哦”了一聲,並不細問,仍舊不緊不慢地搖櫓。

老者眉頭微皺,略略沉吟,道:“剛才下手是否重了些?三粒彈子,三個人便就此殘廢。嚇退他們也便是了,又何須如此?”

少年不答話,內心暗自氣悶:師父也太爛好心!若不是我出手快,有人頃刻就要斃命刀下。不誇我也就罷了,還要怪我下手重。似這等敗類,下次再見他行凶,非廢掉他五識,看他還如何做這些傷天害理之事!當即心下算定,也不辯駁。

隻是他心中有氣,搖櫓的勁力就更大些,船也跑得更快些,攪得水花濺自己一身也不理會。

老者輕歎一口氣。他知曉少年年少氣盛,眼裏揉不得沙子,此時言語教化隻會適得其反,便不再言語。他想:路還長,多看些人間疾苦便會生出悲憫之心,有了悲憫之心便就有了容人之量,順其自然吧!隻聽他悠悠啟口,唱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萬物作而不為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江水凜冽,青山肅然,歌聲回蕩岸邊空穀,久久縈繞。

再說那少年將小船劃了大約兩炷香時分,眼見前方一大片濃濃的霧氣。小船飛也似的鑽進霧氣之中。又一炷香時分,小船駛出濃霧,來到一處開闊山穀。

此處水域,山穀頗多,穀底大多被湖水隱沒,水岸相接處滿布高大豎石,再加之水深浪急,常人難以攀援而上。

這個山穀又與其他不同,不僅穀口濃霧終年不散,且開闊的山穀裏大大小小橫著百十個錯落的礁石。

遠遠地朝穀裏望,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連著兩邊綿延不盡的山脈佇立盡頭,端地是層巒疊嶂,瑰瑋壯麗!

少年劃著小船繞著巨石向山峰方向駛去,有時繞著某個巨石轉一圈,有時,又朝反方向行進一段,如此往複,不一會兒便來到山穀盡頭。

船頭老者早已聽見山腳下瀑布隆隆水聲,卻未起身,坐在原地暗自運氣,勉強壓製住胸口翻騰的氣血。

少年卻在暗自盤算:“上次子師師兄回山曾教我做捕鳥的陷阱。當時隻玩過一次,便隨師父下山去了。這次回來正好試試自己的手藝成不成。”

南山之地,鍾靈毓秀,鳥獸眾多。連個普通的麻雀都有巴掌來大。往日裏,少年練功之餘嬉戲林間,山中鳥獸沒少遭殃。

少年又想,師父受了傷,身子不適。抓幾隻鳥,用火烤熟了給師父補養身體,豈不是很妙。隻是,那陷阱須用到頭發絲一類又細又韌的事物。子師師兄用的是自己的頭發。可這會……

少年伸手拽了拽自己又細又黃又亂,像枯草一樣的頭發,臉色頗為為難。自己的頭發輕輕一拽就斷了,肯定不行,那怎麼辦呢?

少年抬頭一瞥,師父背對著他坐著,但仍舊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師父白裏泛灰的胡須。這不是頭發最好的替代品麼!

但少年的內心依舊頗為躊躇:師父很是愛惜自己的胡須。平日裏,每天都要梳個七八遍。自己拽下幾根來,他不得心疼得要死啊!可是轉念一想,捕鳥也是要給師父補身體。既然想吃,就得出點力,這樣才合情理!再說,誰讓他剛才在江麵上維護壞人來的?

明明是自己想玩,卻硬把因由推到別人身上。除了似少年這等頑童,大人無論如何幹不出來這種事!

隻見少年扔下船槳,使出一招“大鵬展翅”,自船尾一下躍到老者身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薅下來一把胡子,隨即跳開,矮身蹲在船裏,一邊斜睨著老者,一邊數手中胡須有多少根。

老者無奈地回頭瞥了一眼少年,搖頭歎道:

“這一招使的重了,起跳時船身都有些晃動。再說,為師的胡須是花白色,放在草裏不是更顯眼?再笨的鳥也不會上你的當”

少年見心事被師父戳破,還順便被告知,胡子薅了也是白薅,他如何能不氣惱?索性一屁股坐到船裏,滿臉的失望和不甘心。

老者沒理會少年,拂袖起身,一步躍入水中,大喝一聲:走吧,便頭也不回地涉水飛奔而去。

少年一邊生氣一邊心道:“你又沒捕過鳥,怎知鳥兒能分清顏色,沒準他們都是色盲呢!”想到這,少年又開心起來。“一、二、三……”飛快地數起胡須來。抬眼一望,卻見師父已上了岸去。

“……十六,師父,等等我!”。少年勉強數完胡須,便也躍入水中隨師父而去。他輕身功夫不如師父,稍稍借力便可健步如飛,隻能摸索著水底若隱若現的石階,勉力跟上。

待得上岸,少年似乎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手裏緊攥著十六根胡須,涎皮涎臉地蹭到老者身邊:“師父,咱們為什麼不走山門呢,偏要走這水裏的石頭路。天這麼冷,您身上還有傷呢!”

老者麵色微涼:“好孩子,為師的傷不礙事。一會回到山上,拿上東西,原路下山,騎著不四,去找你子豫師兄。”

“我不去,師父,我要陪著您,我走了,誰來照顧您呀!”

說話間,二人來到一扇瀑布前,矮身從瀑布與山體相接的石縫鑽了進去,頓時眼前一片漆黑。少年將胡須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輕車熟路地從岩壁上摸下一根火把,又自懷中掏出火折吹了兩口,順手點燃。隻見二人置身於一處狹長的山洞之中。這山洞乃是天然生成,絲毫沒有人工修葺的痕跡,洞頂生出一條條鍾乳石垂至半空,不時有水滴落下。山洞也不甚大,僅能容下二三十人,盡頭有一石梯盤旋而上。

少年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扯上老者的袖子,說道:“師父,從咱們這裏到建康有一千多裏的路呢,徒兒從沒自己出過門,年紀又小……”

老者急了,打掉少年拉衣袖的手,開口罵道:“兔孫,你這臉皮是真厚啊!十二了還小。想當年你師父我……”

“十二歲就在北邊打胡人了,師父,您都說了一千八百遍了。再說……”

“再說什麼再說,我看是你的皮又癢癢了。這洞裏的火把在哪兒你比為師都清楚,我問你,南山派的禁地你來玩過多少回了?”老者不願再和這個伶牙俐齒的徒兒糾纏下去。口舌之爭,他這個做師父的從來沒贏過,隻得轉移話題。

不出所料,少年自知理虧,頓時噤聲,落後一步吐吐舌頭,小心翼翼地跟在師父身後援梯而上。

二人爬了半晌,石梯盡頭是一處開闊平地,平地後落著一扇石門。隻見老者雖未氣喘,額上卻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顯是受傷不輕。

他擺了擺手,少年會意,上前兩步,拉住門環,順時針轉動九圈,又逆時針轉動六圈,隻聽“哢嚓”一聲,腳下機栝應聲而動,門前平地處緩緩升起一尊八卦台。

少年翻身跳上八卦台,雙腳踏住乾坤兩級,兩腿微屈,氣沉丹田,重心下沉,“嗬”地一聲,腳下石塊應聲下落,石門緩緩開啟。

“好小子,為師這大衍神功你已學去七成,不錯,不錯。”老者微笑攆須,言語中頗為讚許。

少年頓時麵露喜色,上前扶著師傅跨進石門:“師父,您終於誇我了。按理,您也應該多誇誇我,您高興,我也高興!多好!”

老者道:“你按的是哪裏的歪理?我倒是想多誇誇你,你也得多幹兩件讓我省心的事!整天就知道瞎貧嘴,光練嘴上功夫有什麼用?”

二人邊說著邊進入一間石室。石室不過七八丈見方,布置極其簡單,一張石桌、一張石榻,四個小石凳,再無他物。隻是其中,牆壁、地麵皆由一尺方磚鋪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