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南抱著同學們上交的作業本到教員室的時候,正值傍晚,教員室裏一個人也沒有。晚霞映現在窗戶上,像一幅被框住的畫。風扇映在昏黃的餘暉中,吹動著窗簾。外麵傳進來操場上同學們的喧鬧聲。
蕭南把作業本放在班主任的桌子上,經過Miss柯的座位時,他停了下來。Miss柯的抽屜沒有完全關上,從縫隙中可以看到一本日記本靜靜地躺在裏麵。他從畢浪那裏聽說Miss柯有一本Kelly的日記本。
就是這本吧。好奇心上來了,蕭南抬起頭看了看教員室外麵,似乎一時半會沒有人走進來的樣子。他大起膽子,把日記本從抽屜裏拿出來,慢慢地翻了起來。其實他並沒有翻閱多少,因為他很快便發現日記本裏夾著一些剪碎的照片。
那些破碎的照片應該都是合照,另一半被人剪去了。蕭南看到剩下的那一半時,心裏不免吃了一驚,因為照片裏的人他都認識,正是死去的林羽生、湘公子,還有不太熟的Cat。這些人的半張照片被貼在日記裏,那一頁被打了個大大的紅色叉叉,蕭南猜測這大概是殺死的意思。
也就是說,Kelly早就把林羽生、湘公子和Cat當做殺害目標了。
這是為什麼呢?
蕭南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說,Kelly和林羽生他們並沒有多少交集,怎麼會對他們有如此深的怨恨呢?看來,答案隻能從日記裏尋找了。想到這裏,蕭南又開始慢慢地審看起日記的內容。
周圍不知不覺安靜了。黃昏溶解在水中,暖暖的殘骸,倒映在城市頹敗的瞳仁中。
風扇轉動的聲音,在空氣中畫出簡單的圖案。蕭南一頁頁地翻著日記。Kelly在日記裏寫滿了她對顧心萱的思念,同時,她的怨念也那麼濃烈,像黑海水。她說,她要找出殺死顧心萱的凶手,讓他血債血還。那個人,一定是顧心萱曾經交往過的男生。顧心萱失蹤之前曾經說過,自己被一個男生死纏爛打,她害怕他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來。
那個人,因愛成恨,殺害了顧心萱。而林羽生、湘公子和Cat都和顧心萱有過短暫的交往。
所以Kelly希望他們都死掉,不管誰是凶手,誰是無辜者,隻要都死了就行。
至於教導主任和其他人的冤死,對她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蕭南想,一個人到了極度瘋狂的地步,已經不懂得分辨是非黑白。怨恨埋沒了良心。Kelly對顧心萱的愛,轉化為對所有人的恨,這種恨得不到有效的發泄,唯有以殺戮了結。
想到這裏,蕭南無盡唏噓。
Kelly已經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會就此結束嗎?其實蕭南心裏始終糾纏著一個疑問,同樣的疑問也煩擾著畢浪,每時每刻折磨著他。
為什麼,人皮燈再次出現?這個答案,在接下來的內容中逐漸得到了解釋。Kelly居然曾經進行過請鬼儀式。在鬼片裏常常見到,人們會通過道士作法把死去的親人的鬼魂從陰間地府請上來。
Kelly請上來的是顧心萱的鬼魂。
難道說,一直作惡的不是Kelly本人,她隻是被鬼上了身嗎?這種靈異的想法,讓蕭南不寒而栗。他像中了毒似的,心髒也快速地顫動起來。在他翻到日記的最後一頁時,有句話像具枯骨嶙峋的屍體觸動了他的眼睛。Kelly在最後麵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人皮燈女鬼,最終會審判所有的人。
蕭南凝視著這個句子,它似乎在暗示著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是的,事情應該還沒有結束。蕭南之所以有這個想法,是因為他知道和顧心萱交往過的,絕不止已經死去的三個人。既然Kelly死了,那麼又將會有誰對剩下的人做出審判呢?
真的會是人皮燈女鬼嗎?它還在嗎?桌麵上突然出現的人影,把蕭南嚇得呼吸驟停,他抬起頭便看見Miss柯微笑著站在麵前。她笑得有些詭異,不同於平時的溫柔和藹,反而使人心裏毛毛的。蕭南感覺就像吞了一隻蒼蠅。
Miss柯笑著問道:“你在幹什麼?”
“沒有,我隻是好奇看看而已。”蕭南慌忙把日記本合上。
Miss柯卻絲毫沒有責備他的意思,她淡淡地說:“時間不早了,蕭南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她坐回到座位上,將日記本放回到抽屜裏。動作顯得平淡自如,剛才那種怪異的微笑又消失了蹤影。蕭南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朝門外走去,忽然聽到Miss柯在後麵幽幽地問道:“蕭南,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蕭南回過頭,一時間被這個問題搞得不知怎麼回答。他看著Miss柯的臉在逆光中線條清寡,表情輕薄得像隻剩下一層皮。
“Miss柯,你沒事吧?”他想了想,關心地問出一句。
“唉。”她無限憂傷的神色揉成一聲長長的歎息,“最近不知怎麼的,每天晚上都做噩夢。精神不太好呢。”
“什麼樣的噩夢?”
“就是老夢到有個女鬼在天花板上一直飄呀飄……”Miss柯說到一半,又似乎不想說下去,像驅趕不存在麵前的蚊蠅一樣擺了擺手,“唉,不說了,怪丟人的。別人聽到會以為我瘋了呢。”
蕭南忽然想起了畢浪跟他說過的怪事,湘公子也曾經經常夢到天花板上的女鬼。難道說……他越想越緊張,額頭的冷汗清晰地滑過下巴。盡管他不想承認,但他心裏還是生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人皮燈女鬼真的曾經依附在Kelly身上,那麼,Kelly死後,人皮燈女鬼必定會找另外一個寄主。
現在看來,這個寄主似乎就是Miss柯了。
蕭南並沒有跟Miss柯說出他的擔憂。他憂心忡忡地回到寢室,結果發現畢浪正站在房間中央發呆。
畢浪仰著頭,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他那種驚懼的表情很容易感染到其他人。他臉上的每塊肌肉都僵住了,清晰的毛細血管從蒼白的皮膚上凸現出來,五官在冷清的光線中顯得十分疏離。蕭南看著他的臉聯想到了車禍中慘死的人,也是這樣死不瞑目的表情。
然後,蕭南注意到地板上有幾滴血。正當他驚愕之際,又有一滴鮮紅的血從畢浪蒼白的臉前墜落。輕微得可以省略的墜地聲,卻掀起了蕭南心底的恐懼大浪。因為他發現那滴血不是從畢浪的臉上流下來的,而是從天花板上。
除非天花板上有具屍體!蕭南緊張地走進房間裏,懷著會看到最恐怖的景象的心理,抬頭看向天花板。瞬時映入眼簾的東西使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全身在幾秒間便冷下來,陰冷的風仿佛是從身體內部吹出來。
又有血從天花板上滴下來,砸在他的臉上,迸發出死亡的味道。
這血來源於天花板上一個巨大的“死”字。蕭南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詭異的字。它寫在天花板上,不,應該說是從天花板的內部滲出來,就像肚子裏肥粗的蛔蟲,某一天終於鑽破了肚皮。想到蟲子,蕭南仿佛喉嚨就含著一條蠕動的蟲,嘰嘰咕咕,他捂住嘴巴,盡量抑製住想嘔的感覺。
他聽到耳邊傳來畢浪絕望的聲音。
“我要死了。”
晚自修後的教員室,隻剩下Miss柯一人在批改模擬試卷。周圍安靜極了,白天的喧囂和聲響沉淪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巨大的孤獨感,交織在洶湧的黑暗中。
房間裏燈光微弱,日光燈管渙散的光芒中,焦點零散。改完最後一份試卷,Miss柯放下筆,伸了伸懶腰。她站起來,走到窗前觀察著夜色中的校園。黑夜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了。哪裏都有黑洞似的,把所有景物的輪廓都吸進了肚子裏。
很遠的地方,宿舍樓的燈光依然明亮。窗戶玻璃反射出自己不安的臉。Miss柯神情愈加緊張起來。她聽到教員室的走廊外麵似乎有誰逐漸走近的腳步聲。嘚!嘚!嘚!一步一步,清晰地撞擊著她的心窩。
她忍不住朝外問了一聲:“誰?誰在外麵?”
沒有人回答。腳步聲仍然在接近。
嘚!嘚!嘚!
Miss柯臉色十分蒼白。
在講課的時候,坐在前排的一個女生忍不住提醒她道:“Miss柯,你的鼻子。”
Miss柯伸出手抹了抹鼻子,鼻子出血了。她拿出手帕捂住鼻子,用另外一隻手在黑板上板書。當她轉過身時,那個女生又叫了起來:“Miss柯,你的嘴巴也有血。”
Miss柯擦了擦嘴巴。她放下粉筆,走出教室,到廁所的水龍頭洗了一把臉。洗幹淨了,鼻子和嘴巴似乎不再流血了。而坐在最前麵的女生也沒有再叫起來。
但全班同學都看得很清楚。這回,是Miss柯的眼睛流血了!
燃燒一般的血,碾碎了所有試圖尖叫的聲音。
畢浪這一夜睡得非常難受。他覺得自己像睡在一副棺材裏,狹窄的空間讓他必須得彎起身體,想翻個身都困難。空氣進不來,他憋得難受,他用腳踹了踹,試圖贏得一些寬裕的空間,但沉重的木板聲拒絕了他的努力。
這不是在棺材裏是什麼?但他明明應該是在四零四寢室裏。是的,昨晚他吃了幾片安眠藥就上床睡了。在深夜中醒來,他便發現自己似乎躺在棺材裏。安眠藥的藥力使他感覺模糊,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要不然,四零四寢室裏怎麼可能會有棺材?所以,盡管呼吸困難,他還是勉強地繼續睡。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在夢中,他處身於一條陰冷的走廊裏,當時是深夜,走廊沒有開燈,沉甸甸的黑暗包圍著自己。他茫然地站在走廊裏,沒有一個人,漫長的空間將他呼喚的聲音幽幽地放逐到遠處。
有人嗎?有人在嗎?他呼喊著,希望有人會領他走出這條死寂的走廊,走出這個夢境。然而,不管他怎麼呼叫,始終沒有人出現。他喊得累了,喉嚨發幹,他開始想喝些水,要不然,他覺得自己的喉嚨會幹涸掉。
他咽了一口混雜著痰絲的口水,這反而令人有點想吐。大概茫然了幾分鍾,他開始發現這條走廊似曾相識。他來過這裏吧。他覺得越來越眼熟,忽然,他想到了什麼,猛地抬頭去看門口的門牌。
四零一。下一個房間是四零二。這裏是宿舍樓的四樓啊。
可是,這裏又不像他正在住著的宿舍樓,至於哪裏奇怪了,一時半刻他也說不上來。
他開始向自己的四零四寢室走去。越走近那個房間,他反而越放緩腳步。因為他聽到那個房間裏傳出奇怪的聲音。哢嚓哢嚓!他記得有時候跟媽媽去菜市場,就聽過這種骨頭碎裂的聲音。那是豬肉販在大刀大刀地砍著豬骨頭,哢嚓!
他在四零四寢室停住腳步。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沒錯,寢室裏的確傳出這種恐怖的聲響,像有人在肢解著屍體。他越發覺得恐怖了,身體裏每一根骨頭都在微微地哆嗦顫抖。他想逃,可這種聲音仿佛散發著某種魔力,竟促使著他顫抖的手抓住門把,慢慢地把門打開一條縫隙。
映入眼簾的是幽深的房間,月光使房間裏的背景比走廊要更加清晰一些。從房門半開的縫隙看進去,他看到一個人的背影。那個人半跪在地上,揚起胳膊,揮下,揚起,又揮下。隨著這些動作響起的正是那種哢嚓哢嚓的聲音。
握在那人手裏的是刀。刀麵反射著冷峻的月光,打在畢浪的臉上。
而地板上,有一具屍體。纖美的長腿,白色的布鞋,血淌在地板上築起一片殷紅的池塘。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整個肺腔都被嗆得痛起來。畢浪瞪大眼睛,手緊緊捂住嘴巴。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尖叫出來,必定會驚動正在背對著自己專心砍著屍體的男生。
此時畢浪的恐懼在腦中越發清晰,他甚至聽得見它們像腦液一樣在腦裏流動。
他隨時都保存著拔腿逃跑的心。促使他留下來的,是他想看清楚那男生的臉。這很重要。
那人到底是誰?就在這時,那男生似乎已察覺身後有人似的,竟慢慢地轉過臉來。
就像被放慢了一千萬倍的鏡頭,連呼吸也被分解成極慢的動作。畢浪屏氣斂息,眼看就要看到男生的臉了,沒想到這時候,房門卻像受到了神秘的推力,猛地關了起來。
他好像一下子被人從夢境中硬扯了出來。夢醒了。畢浪耳邊隱約聽到蕭南呼喚的聲音,叫著自己的名字,那麼慌張,仿佛自己從人間蒸發了。他試著應了一聲,這聲音卻微弱地反彈回自己的耳中。
怎麼回事?如果天亮了,明明眼前該是一片光明才對。他疑惑地伸展了一下身體,他的肢體碰到的是結實的木板。這不是在做夢!他的確是睡在棺材裏!也許是誰把他放進了棺材裏,活埋。
這個想法徹底驚醒了他,他慌張地拍打著身邊的木板,卻咕嚕地從裏麵滾了出來。突然而至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捂著眼睛,大難不死地猛喘大氣。
“啊,你怎麼睡在裏麵?”畢浪聽見蕭南走過來納悶地問,他眨了眨眼皮,看清楚這裏還是四零四寢室。而他剛剛睡進去的“棺材”,其實是衣櫃。他怎麼會睡到衣櫃裏的,這可真是奇怪。畢浪撐著身體從地上爬了起來。睡得不好的緣故,他覺得頭腦昏漲得似乎要爆炸了,太陽穴的刺痛感有如被千萬隻蟲啃噬般。
“該死。”他忍受著要命的頭痛說道,“我差點兒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蕭南奇怪地問。
“知道誰是殺顧心萱的凶手!我昨晚做了個夢,夢到了三年前四零四寢室裏發生的一切。”
“哦。也就是說,你看到那個人作案的過程了?”
“這倒沒有。”畢浪還是覺得頭很疼,仿佛那個噩夢的碎片紮在大腦裏似的,他強忍著強烈的眩暈感,坐回到床上,並且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腦海中又出現了那恐怖的畫麵,畢浪有點心驚肉跳地抱緊了身子。
“在我就要看到那凶手的模樣時,門卻突然關了起來。倒黴極了。”
“是啊。可惜。”蕭南也語氣惋惜地說道,“要是早知道誰是凶手那就好了。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死了。唉!”
氣氛這會兒變得很沉重。誰也不想說話。
而後,蕭南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按下接聽鍵。
來電的是Kelly的媽媽,她說顧心萱的姐姐剛剛來找過她,還留下了住址。
那是在舊城區的一間出租房裏。蕭南和畢浪幾經打聽終於找到了那個地址,不料他們到達的時候,那位姐姐似乎並不在裏麵。但門卻沒關,仿佛在刻意引他們進入裏麵似的。
在門口遲疑片刻後,他們還是走了進去。房間擺設簡單而整潔,沒有幾件家具,讓人覺得這裏根本就沒有住過人。略顯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氣息在陰暗的灰色調裏凝滯。他們環顧著四周。房間裏有一個供奉著遺照的神台。神台上點燃的香燭釋放古老的死亡味道,在空氣中躁動不安。
遺照裏是顧心萱生前的照片。插在香爐裏的香沒燒多少,這表明那位姐姐並沒有離開多久。
畢浪和蕭南於是決定在房間裏等待。剛開始誰也沒說話,在供奉著死人的房間裏聊天說笑似乎會冒犯神靈,所以兩個人都沉默著,目光無聊地巡視起房間裏寥寥無幾的物品。
當目光掃視到神台上的遺照時,畢浪總是馬上別過臉。遺照裏的顧心萱似乎正看著自己,那雙微笑的眼睛盯得他心裏發毛。他開始坐立不安,那是一種被暗處的眼睛偷窺的感覺,背脊都在發涼。畢浪開始摳著手指,以這種無意義的動作來減輕心中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