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作者卡夫卡曾設想自己是中國人,大概在秦朝,生於中國東南部,偏遠山村。他假設自己二十歲會考時,中國正好開始興修長城,人人覺得有事做了,感到充實,感到幸運。隻不過,此處的充實和幸運,似乎都該打上引號。
因為卡夫卡,或者說是卡夫卡假想的這個秦朝替身,他本身並不覺得這種充實和幸運是可靠的。卡夫卡之所以設想出生地是中國東南部,而非中原,或者西北東北,是因為他需要一個證據,來支持自己的一個疑問:修長城是為了防禦誰?中國官方的答案:“為了防禦北方民族。”卡夫卡懷疑這一答案,他頗有居心地把出生地放在東南荒村,正是為了獲得這個可以依賴的有力論據:“我的家鄉在中國東南部,北方民族威脅不到那裏。”
卡夫卡是個善於製造可能性的小說天才,他成功地變成甲蟲,征服了世界,但他變成秦朝古人,卻似乎不太能適應一個國家地理上的過於遼闊。以至於“中國東南部”這一初始值,在他看來,具有足夠的說服力,可以支撐他繼續論證“修長城”這一荒誕行徑的信心。
卡夫卡是這樣繼續的:“我們是從古人的書中了解到有關北方民族的情況的,讀到他們先天殘暴的行為,禁不住在自己安靜的花園小屋裏大聲歎息。藝術家逼真的描繪,讓我們清楚地看到這些異族的凶相。如果孩子不聽話,我們就拿出這些描繪來給他們看,孩子們馬上嚇哭,投入我們的懷抱。可是我們知道的僅此而已,沒有見過這些人,甚至永遠見不到,就算他們騎著野馬入侵,我們中國幅員遼闊,他們也到不了我們這裏。”
這一段敘述,卡夫卡綿裏藏針,言下之意就是說北方民族的威脅,於很多中國人來說,不過是被告知的,作為事實並不成立,可以說是莫須有的。這是卡夫卡對“長城禦敵”這一主觀性功能,拋出的最致命一擊。而在這一拳擊出之前,他還花了相當的篇幅,從“長城禦敵”的客觀性功能上尋找漏洞。那漏洞,看起來也似乎無懈可擊:“長城是分段式修建的,大約每二十個民工組成一個修城小分隊,每個小分隊負責一段城牆。所以長城留下很多缺口,後來有的缺口補上了,有的就再也不管。那麼一道不連貫的長城,能起來什麼防禦作用呢?當然不能,那一段段孤立在荒野的城牆,非但不能禦敵,反而很容易受到遊牧民族的破壞,尤其是當時這些遊牧民族出於對長城工程的恐懼,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變換駐地,他們對長城工程的進度也許比修長城的人還要更清楚。”
對於軍事防守與行政管理的美學特征,卡夫卡是有意避開,還是無心疏漏,如今已無從揣測。僅就論證角度來看,在人類眼中,宇宙萬物,大至恒星行星,小至芝麻綠豆,一切存在的事物,除了具備客觀和主觀兩麵性之外,還有第三麵嗎?很明顯,主觀和客觀就是我們目前所知的一切。卡夫卡左手客觀,右手主觀,兩麵夾擊,正是從根本上否定了“修建長城是為了禦敵”這一官方推論的合理性。隻不過,他完成了自己的論證之後,卻是要把長城拋開,奔向另一個目的地,那就是帝國。
我沒有在帝國一詞之前,加上“封建”二字,因為卡夫卡在他這次有關中國的設想過程中,似乎並沒有停留在純粹的封建意義上。如何體驗卡夫卡所理解的帝國?卡夫卡使用了一個比喻:“北京和皇帝是一回事,就像一片雲,在陽光下隨著世紀的更替,靜靜地浮遊。”這是卡夫卡假設的中國人與中國帝國之間的關係,帝國雲山霧罩,若有若無,可有可無,看似與每個人都無瓜葛,保持著不可捉摸的距離。
這種距離讓所有的曆史事件都變得虛無,至少與卡夫卡假設下的中國人的生活狀態沒有直觀聯係,如同浮雲飄過。那麼,帝國為什麼又能如此長久的存在呢?事物雖然隻有主觀和客觀兩麵,但任其主觀還是客觀的一麵,又都各自可以抽剝出更多的功能性層麵。卡夫卡否定了“長城禦敵”這一層麵的主觀客觀之後,又在中國人心理需求的層麵重新拾起長城。修長城,工人可以領到工錢,獲得聲望,村子裏父老鄉親舉著彩旗歡送和迎接這些修長城的兄弟,更重要的是可以虛擬出一個廣闊無垠的帝國概念。如此廣闊的帝國裏每一個同胞都是兄弟,我們修長城就是為了同胞兄弟,而同胞兄弟則會全身心地終生感謝我們。卡夫卡總結道:“熱血不再被禁錮在每個人微不足道的軀殼裏,而是甜甜地奔流著,反反複複地循環在廣闊無垠的中國大陸。”帝國的概念從而得以深深地種入中國人心裏,世世代代,千年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