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根與明希在撫州市人民醫院住院部的三樓度過了來撫州的第二夜。用醫生的話來說,女伢崽倒沒關係,匕首未傷及動脈、內髒,傷雖重,多在皮肉。隻是那少年,五髒六腑似乎原來即受過傷,眼下再受這般重傷,還能咬牙挺過,著實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啊。小強是什麼,趙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被包在雪白繃帶裏的趙根心頭隻是默然。一夜間,雪落了下來,猶在下,不時被淒厲的風聲在天空中卷出幾頭白色孽龍。雪光映映,高的樓矮的房渾然一體,天地皆為一色。歪歪斜斜的人在風雪中畏縮地走。風,掀起傘麵,折斷傘骨,躲在傘下的人驚恐地看著隱晦的天空,跺著腳,大聲咒罵。不少男人脖子上圍著白色的毛巾,又因為黑色的大衣,頭頂的氈帽,一個個,活像是從《上海灘》裏走出的許文強。

趙根的目光從窗外收回,望向坐在明希對麵的那個豔俗女子。這個製止了年輕人的暴戾,把他送來醫院並替他付了醫療費的女子,是徐明玉。就好像做了一個夢,那個胡須漢與年輕人並不存在,他與明希上了車後,隻是遇到了一場不應該發生的車禍,然後被一個幾乎已經遺忘了的親人所搭救。若不是她殘缺的手掌,趙根還真不能把她與記憶最深處所隱藏的“那隻在洗浴中的天鵝,那段白藕,那隻雪梨”聯係起來。她變了,胖了許多,臉上有很多的脂粉,很多的口紅,緊繃的牛仔褲,低胸服飾和高過膝的靴子,就與在南昌市街頭發廊裏常看到的那些賣、淫、女子沒有什麼兩樣,還大聲吐痰,嘴裏不時冒出幾句髒話。

這些年,她都遇到了什麼?她逗明希開心,在說笑話,說得一點也不好笑。明希還是在掉落淚,不斷地說,“若我不堅持來撫州就好了。若我不笑那一下就好了。”明希都快趕上魯迅筆下的祥林嫂。趙根苦笑。

三日後,趙根與明希出了院。趙根沒看到費用單子,惴惴不安地把縫在腿部暗袋裏的一千二百塊錢遞去。徐明玉蹙眉吒道,“你作死呀?”這句話說罷,也就沒了話。徐明玉應該是回過老家,趙根父母雙亡與徐明金殺人入獄的事,她都絕口不提,隻是問趙根這些日子在做什麼。明希一一回答,未有半字隱瞞。徐明玉聽了噓唏不已,噓唏完了,還是沒有話。是間小酒館。門外是擠擠挨挨的理發店、雜貨店、燒餅店,已不複往日汙穢,雪讓它們有了近乎莊嚴的麵龐。昏暗潮濕的門洞裏,依稀可見裹著衣物匍匐在火籠上沉默的人。他們是擺攤的小販。他們在屋簷靜靜等待著自己的未來。攤位上鋪著一層薄薄塑料膜,膜上點點雪花,像天鵝絨般的茸毛一樣。他們的頭臉均已被雪花覆蓋,偶爾發出微弱的呻吟,動彈一下,抖落雪花,這才讓人知覺這不是頑童所堆的雪人。肅殺寒氣在門外咆哮。屋內生有炭火。桌上擱著鹽拌花生米、切黃瓜片、五香牛肉、鹽水鴨、鳳爪、鹵豬耳六碟冷菜,擺了水煮腰花、剁椒魚頭、五香羊排、尖椒牛柳、酸菜魚、辣仔雞六個熱菜。還有三瓶啤酒,是南昌啤酒,口感奇怪,略苦,帶澀。

旁邊又有一桌,有三人,其中有一老者,模樣倒與羅悟城有點像,隻是這口才著實了得,活像幹過說書人的行當,在講洪門故事,講鄭君達會同洪門前五祖及少林僧眾一百二十三人組成僧軍斬將搴旗三月平定西魯後被清帝所害之事,疾徐輕重,吞吐抑揚,一掃枯槁之像,至豪邁處,劍棘刀槊,鉦鼓起伏;至悲憤處,決眥怒目,勃夬聲如巨鍾;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至傷心處,四壁陰風旋起。一事言畢,額頭青筋躍出,臉頰紫紅。聽得在座數人悲泣喜笑。趙根在一邊也是心潮起伏不定。趙根原來隻在電影《少林寺》裏知道一個十三棍僧救唐王。其時,大雪紛飛,影劇院門口人山人海,及至電影開演一半,仍有人在寒風中側立,隻為了聽從影院裏傳出來的呼喝聲、馬蹄聲、棍棒交擊聲。一毛錢一張的電影票居然被人炒到五塊錢,還拿不到手。影院裏就別說座無虛席,連過道裏也水泄不通。等第二天上學,所有的男生手裏幾乎都多了一根棍子,人人都宣稱我是覺遠。女生手上則多了一根鞭子——在一根小木棍上纏上一節繩子,臉上笑容無瑕,嘴裏輕輕哼野果香,山花俏。狗兒跳,羊兒跑……班上姓王的同學又無一例外多了一個綽號叫王仁則,就打起架。這種時候,凡王姓者,哪怕身高力壯,多半沒好結果,因為女生會拿鞭子抽過來,罵道,你煩不煩啊?《少林寺》播映後,理發店的生意一下子無比興隆,到處有人排隊剃光頭。趙根沒見過哪場電影比《少林寺》還更轟動,包括八四年的《高山下的花環》、八五年的《少年犯》、八七年的《紅高梁》。那時,在影院工作可真讓人羨慕。據說,裏麵有個賣票的青年,因為用手頭上的電影票到處去勾引女孩,還睡了公安局長的女兒,後來在八四年嚴打中就以流氓罪被斃掉了。

老人說罷,終歸於寂然,一杯啤酒下肚,忽又高亢,這回唱的卻是當地一種采茶劇的調子。“我勸情人從良罷,花街柳巷,貪戀著甚麼。細想想,這幾年,掙的銀錢何曾剩下。人過三十,如月退光華,到那時,要想從良無人嫁……”

徐明玉的眼淚下來了,下來幾顆,被飛快擦掉。但這已讓她敷滿脂粉的臉出現傷痕。她轉過身可能想對那老者說點什麼,也許不是說,是想罵,又忍住了,還是把身子轉回來,把已經冰涼的一塊辣子雞塞進喉嚨。嗆著了,臉通紅,劇烈咳嗽。趙根趕緊倒了杯水,明希也忙側身過去替她捶背。良久,徐明玉才恢複了平靜,朝老頭剜去狠狠一眼,小聲說道,“你們倆打算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