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烈雲城的極夜來得比往年早了兩個多月的時間。
風雪將這座城收攏得更緊一些,冰淩垂掛在枯枝之間,萬物凋敝,仿佛所有的生機都被淹沒在了這厚厚的冰雪之下。
此刻正值午後,可那天幕卻仍深沉濃黑,透不進半點兒天光進來。
“辛嬋?”
“辛嬋你在看什麼呢?仔細著風爐,這細銀碳燒紅之後,火星子極易濺出來……”
長廊盡處有一身影提著一盞絹紗燈,還未走近,便已連聲去喚抱廈裏,立在烏木桌前的少女。
“我知道的,沅霜姑姑。”
少女原是在看樓下那片結了冰的湖麵,昨夜明煬小公子在那湖上用他新得的一柄寶劍挑起冰雪雕刻了一尊蛇女像。
大約是因為昨日先生課上講的是《山鬼誌》,小公子便記住了那其中人首蛇身,尤善謊言的蛇女。
收回目光,辛嬋便用桌上的布巾裹著手,去揭那茶壺的蓋子。
花露的香纏裹在那一簇湧出的氤氳白霧裏,又透出獨屬於茶葉的淺淡味道。
“這碧甘茶,聞著便是甘甜的味道,也難怪我們小姐喜歡喝。”沅霜將燈籠擱在一旁的廊椅上,值此午後,風聲仍舊凜冽,吹得那細絹包裹著的燈籠裏那一簇火苗搖曳難定。
辛嬋沉默地將熱茶盛進玉壺裏,然後交給沅霜,“姑姑,好了。”
“嗯,我這便給小姐送去,你還沒用飯罷?快去膳房,我讓劉娘子給你留著呢,”沅霜笑盈盈地拍拍她的肩,“多吃些肉,你這身量看著太瘦了些。”
如此有溫度的關切之語令辛嬋臉上的木然消失了些許,她終於曉得朝麵前這位婦人笑一笑,“知道了,謝謝姑姑。”
辛嬋把所有器具收拾停當後,便轉身往樓下走。
而沅霜送了茶出來,手裏拿著一方托盤,站在樓上遠遠地瞧著方才還在抱廈裏發呆的姑娘已經在下頭的雪地裏漸漸模糊成一抹單薄如紙的影子。
到底是個可憐的姑娘。
沅霜輕輕地歎了口氣,聽聞身後的房間裏傳來杯盞盡碎的聲音,又聽小姐哭鬧不停,她收斂了神情,忙躲開這是非地。
“聽說城主想悔了明嬌小姐與業靈宗那位小少君的婚事……”
“也難怪,今年咱們烈雲城不大好過,這極夜來早了些,咱們城裏的炭火也不夠用,再加上咱們烈雲城近些年聲名已不似從前,而業靈宗卻趁此抬高炭火的價格,又將曾說好贈與咱們的波月島給收回,城主不生氣才怪。”
“再說,如今咱們與赤陽門交好,哪用得著同他們業靈宗虛與委蛇。”
膳房後麵的小院裏,聚著幾個顧著練功,錯過了午膳時間的予氏弟子,他們圍著一張擺了飯菜的小桌,侃侃而談。
“可明嬌小姐自小便鍾意那位業靈宗的小少君,聽聞城主想悔婚,她今晨便去城主的書房裏鬧了一通。”
有人說,“城主一向疼愛明嬌小姐,說不定這事兒還有回旋的餘地。”
卻又有人搖頭,“今時不同往日,我看咱們城主啊,這回是不可能由著明嬌小姐了。”
辛嬋坐在廊下安靜地吃飯,她數著碗裏的肉,足有十三塊,比往常還要多上好幾塊,她的睫毛顫了一下,也許是有些開心的,低頭扒飯時,耳畔仍是那幾個弟子不曾收斂的談話聲。
反正,貴人們是不會來這裏的。
辛嬋回到蘆汀院時,遠遠地便在小石橋的那頭望見一抹嫋娜的身影,她穿著織金黛藍錦緞裁作的襦裙,水色的上衣被毛色銀白的狐皮披風裹在裏頭,露出一層白一層淺青的衣襟。
攜滿燈火的院子裏,枝椏間的冰淩在此間暖色的光線裏仍然閃爍著凜冽的光,而她撐著一把紙傘,站在那裏,似乎是在等著什麼人。
辛嬋從未見過她。
當她提著燈籠走上小石橋,站在雪地裏的那女子便已適時回眸。
無邊的燈火勾勒出綿延的線,女子明豔漂亮的麵容顯露出來,烏發整齊地梳成了發髻,一顆顆珠子墜成的流蘇搖晃著,在她臉上多添了幾道清泠剔透的光影。
當她的目光,落在小石橋上的辛嬋身上。
像是不經意的一瞥,可那雙眼眸裏,卻分明有細微的波瀾,一如被風吹皺的湖麵。
辛嬋心裏莫名有些怪異,她垂下眼簾,提著燈籠下了橋,默默走過那女子身旁時,卻見沅霜從不遠處急匆匆地走來。
她先是瞧了一眼辛嬋,走過她身旁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然後便走到那陌生女子身前,福了福身,“簡夫人久等,小姐在瓊樓等著你量體裁衣。”
她原是那位傳聞中,織錦繡工奇絕的馥玉樓的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