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裏地處平原,放眼去望,無論望出多遠,都是平展的黑色大地。當然我們這裏還有見不到黑色泥土的地方,就是扭繞在我們村外的草灘。
也許草灘裏的草生長得不茂密吧?或者它的寬度太窄吧?總之沒一個大人叫它草灘,都稱“草甸子”。
但不管它是寬是窄,我們孩子卻習慣叫它草灘。春天我們在裏麵奔跑,撿拾地皮菜,也挖到婆婆丁;到了夏天,草灘裏不但開著各種野花,還有鳥雀和野兔子。花螞蚱、綠螞蚱更多,在裏麵蹚一腳,會瞬間飛起幾十隻;秋天來了,草灘裏的虎頭草會把它們的一把把小刷子展示開來,這一片,那一片,綠中有黃,黃中透著紅,原來綠色的草灘,仿佛在它們的刷洗下變成紅草灘,看上去美極了。但冬天一落雪,草灘又成了另一種樣子,化作潔白又幹淨的世界。
我和二奎、明寶總在一起玩,無論春夏還是秋冬,我們仨幾乎形影不離。即使上學讀書了,放學回來也準往一塊湊。或到處竄,或滿街瘋跑,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我們仨屬二奎最能瘋野,明寶老實,我是瘋野一半老實一半。我媽說,我是跟啥人學啥人,我感覺我媽好像說,我跟二奎、明寶好在一塊呆著,就一半學了二奎,一半學了明寶。我有點兒不服我媽這種說法,抬杠說:“那我跟我爸學就是木匠了?跟許矬子學就會唱戲了?跟陳英學就會吹牛了?跟大粗脖學就會紮風箏了唄?……”我很想把例子無限舉下去,隻見我媽把炕上的一把笤帚抄了起來,似乎不想做她總想做的慈母了,而像鐵扇公主一樣揮起了芭蕉扇,要把我當孫猴子扇了。
其實我媽人特好,從不跟別人吵架,拌嘴都沒跟誰拌過。用我爸的話說,我媽要從別人那裏吃了虧,都會認為自己占了便宜。
我媽也從不跟我爸吵架,如果家裏發生戰爭,侵略者百分之百都是我爸。
我爸脾氣不好,但也隻局限在家裏,從不向別人那裏開疆拓土。
我爸有一句口頭禪,叫“碗邊子飯吃不飽人”。
比如我家田裏種的玉米丟了幾棒或者幾十棒上百棒,算算都快有幾袋子了,可我爸還是這句“碗邊子飯吃不飽人”。
我爸說這話,是有原因的,或者說他對我家生活充滿自信也成。
我爸是木匠,還是手藝很精、名氣很大的那種木匠。
我不是想往我爸臉上貼金,事實最能檢驗真理——先說我爸收有多少徒弟吧,掰完手指頭,還得把腳趾頭算進去。而想給我爸當徒弟的,年輕的不算,就是已經有家有口的人,也曾跟別的木匠學過手藝,但最後也會甘心情願拜我爸為師,做我爸的徒弟。我爸除了收的徒弟多,慕名來找我爸做活的人家也多。有普通人家,也有鄉裏縣裏的幹部,由他們的嘴又一傳十,十傳百,傳得臨著我們縣的另兩個縣的幹部,他們要在縣城縣城蓋房子嫁女兒,也會把我爸請去。
我最願意我爸帶著徒弟外出做活了。因為我爸要在家,我就成了受管製對象。吃飯允許,穿衣允許,上學允許,我要零錢也不吝嗇,但就是不許到處瘋玩,更不許跟誰吵架。如果跟誰吵架了,不管是否怨我,也不管我是吵架的勝利者,還是失敗者,十有八九會拿他做活用的一根一米長、四棱見方的尺子充當殺威棒,往我身上招呼。
我是一個典型的既有慈母又有嚴父的孩子。
二奎、明寶與我相比,他倆的爸爸對他倆就寬鬆多了。二奎他爸沒脾氣,從打我跟二奎玩一起,又總去他家玩,即使二奎闖出點兒禍事,也沒見他的爸爸媽媽朝他發過火。明寶老實,從不招事,也不惹事,又有我和二奎是他的玩伴,所以別的孩子就是想欺負明寶,也得掂量掂量二奎的拳頭,我的半個拳頭。
老實的明寶,能跟我和二奎玩一起,不脫離我們這三人的團隊,一是我和二奎從不欺負明寶,倘若他麵臨其他孩子欺負時,我和二奎又能充當他的護衛。。
而我和二奎不排斥明寶,原因就複雜了,也許說上兩個小時都說不清楚。
如果簡單點兒說,就是明寶沒有爹媽,他手又巧。我和二奎想讓他幫著做什麼,他都能做出來,學習還非常好。雖然我沒把他當成寶,但平常不用功,一到考試就發蒙的二奎,卻把明寶當成了一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