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不否認皇帝很老練,而且是封建統治者中相當危險的那一類,並且很有可能真的摸索出來做仲裁者、名義上要做小農和小生產者甚至工人的皇帝這樣的道路。
形形色色的反動社裏,天皇和反動社也能配、德皇和反動社也能配。
但他終究不能永生。
不過,人是萬物之靈長。就如同會取水的烏鴉,會把取水的辦法傳給後代一樣。
皇帝不能永生,但皇帝卻希望把自己的這些技巧和手段, 傳遞給下一代。
在京西的劉鈺,帶著牛二等在京西煤礦“朝聖”的人,在觀察礦工的生活,看看礦工在家庭裏的小灶夥食、下井勞動力每天會吃雞蛋而老婆孩子會自覺地不動小灶、和鬆蘇等紡織區截然不同的男女地位等等。
試圖讓更加深刻地理解什麼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而在京城宮殿裏,皇帝正在召見太子,也是借著煤礦、鐵路的事,教一教太子,在這個和過去已有很多不同的時代, 到底該怎麼統治。
太子年紀也已經不小了, 可在皇帝麵前,還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
尤其是他爹現在問的這個問題,讓他有點緊張,生怕答錯了。
“前朝萬曆三十一年,因收礦稅,京西煤礦大罷業。正值元月,天寒地凍,一時間京城震動。此事你如何看?”
這個問題看似很簡單。
可太子的腦子裏,卻瞬間湧出了許多的想法, 這幾年變化太多,他生怕自己回答的不滿意,讓父親生出來“此子怕難守業”的想法。
萬曆三十一年京西煤礦大罷業的事,真就不好回答,因為涉及的問題太多。
該不該收工商稅?
這個怎麼答?現在皇帝就在鬆蘇地區,收商稅收的不亦樂乎。難道回答說,萬曆三十一年這事,就壓根不該收工商稅礦稅?那不是打親爹的臉?
不收工商稅,搞官營官窯行不行?
然而現狀是,如今的京西煤礦,官窯依舊不占主要地位。反倒是募集的資本,私人的窯井,倒占主流。
而且,這本身也是皇帝的旨意。這裏是京城,不是鬆蘇,劉鈺說話並不能像鬆蘇一樣,頗有點一手遮天的意思。
就應該收工商稅礦稅,敢不交稅,直接派兵鎮壓?
但這又顯得自己過於殘暴,而且似乎好像大約和興國公在鬆蘇的手段有些相似?父親對興國公的態度到底如何,是不是要故意留點罪人,等著自己打壓,以穩定繼承之後的局麵?
這個簡單的小問題,竟讓太子一時語塞, 腦子裏各種奇怪的想法紛遝至來。
更麻煩的是, 不答也不行。
要是不答, 反倒讓父親覺得, 自己是個廢物,窩囊廢,連點主見都沒有,這將來還怎麼當皇帝,守這片基業?
憋了半天,心裏默算著可能會讓父皇感覺不耐煩的時間,終於在這個大約不耐煩的時間即將到來之際,回道:“兒臣以為,此事當先穩住礦工。數九寒天,若是正值元月時候斷了煤炭供應,京師震動。”
“但若穩到三五月份,天氣回暖,再行斟酌對錯,結群臣之智,取萬全之法。”
給出這樣一個答案後,太子內心忐忑不安,靜待著父親的反應。
皇帝聽到這個答案,心裏頗有些哭笑不得。
笑的是,兒子頗有些聰明勁兒。知道該妥協的時候要妥協,並且腦子很清醒地知道,冬天萬萬不能讓礦工罷業,等到春夏時候再解決。
哭的是,這個答案,不能說是錯的。但這不就是個劉鈺說的那種“破船上的修補匠”?
這是戰術上的回答。
戰略上呢?
還有這個“結群臣之智、取萬全之法”,這更是扯淡。
如今的大順群臣,已經不是黨爭的問題,而是路線問題了。
真要是在這種事上搞爭論,怕不又是一個桑弘羊和賢良文學的鹽鐵之爭?
鹽鐵之爭搞不好,怕就要搞出來王莽改製了。
隻不過,想著這個答案多少還有些戰術上的機智,知道要在冬天妥協,先穩住,日後天暖了再說,這也算是有些腦子。
皇帝想問的,是太子對於京西煤礦的征稅模式、管理模式、商人開辦等等政策的看法。
為什麼會是這樣?
那樣不行嗎?
這樣有什麼好處?
以及,最最最關鍵的一點:礦主和礦工之間的矛盾,如果朝廷不選擇官辦,那麼皇權,或者說朝廷,應該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來處理這兩邊的事?
向著誰?
或者說,什麼時候向著誰?什麼時候打壓誰?是一成不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