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在鐵路修通之前,是個京城裏很常見的趕駝人。
他家裏也沒什麼錢,小時候就跟著駱駝班子幹活,幹的活也就是從京西煤礦那裏,用駱駝往城裏運煤或者運石灰。
每個做工的人,這時候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積攢錢財,做一個小資產階級。
買上一匹屬於自己的駱駝,憑著自己趕駱駝的本事,這些年賣煤積攢下的臉熟,慢慢攢錢。
一匹駱駝變兩匹,兩匹變四匹,四匹變一把兒,一把兒變一串,自己將來也有自己的駝隊。
京城要煤,要石灰,甚至要木柴,都是要從京西那邊拉過來的。駱駝走的又慢,晃悠悠地走到了阜成門,便在阜成門外露宿一宿。天一亮,開了城門,便進城賣煤賣石灰,賺兩個辛苦錢。
祥子是個幹活很勤快的人,也吃得了苦,就這麼從學徒開始,熬到了二十八,總算攢齊了錢,買了自己的第一頭駱駝。
買到駱駝的那天,還專門去城裏,找熟人,給駱駝打了一副黃澄澄的大鈴鐺。這拉起來貨,隻覺得鈴鐺響起來,也比別人的脆生。
駱駝的鈴鐺響起來的時候,祥子總會算計著,自己還差多少錢,能買下一匹駱駝了。自己能一個人牽一把兒,七八頭呢,等著自己真能牽一把兒的時候,便討一房媳婦,好好幹。
然而他的鈴鐺才沒響幾天,火車便通車了,一車車的煤炭、石灰,不再需要駱駝運,直接運到了西直門。
京城的駱駝價格,大跌。
城中的駱駝販子,如何肯放過這樣的機會?便是拖著不收,一直壓價。
駱駝也得吃食,每天嚼一嚼,這些沒了活計的如何養得起?
京城可是京城,連掏糞的都有行會,便是轉行那也做不了。從西直門運水的,推著小車,天天在城裏賣水,這活兒想擠進去也是做不到。
眼看著駱駝一天天瘦了,每天還得吃東西,沒得辦法,隻好求爺爺告奶奶,找了駱駝販子。
駱駝販子隻說,你這駱駝都瘦成這樣了,又怕熱,想要賣錢,也得趕到張家口去放膘,到了秋天才能賣出去。
你要賣的話,你就去張家口那邊躲躲暑,放放草。可祥子哪有錢去什麼張家口啊,眼看著駱駝一天天瘦下去,再不賣便是賣湯鍋都不值錢了,隻能忍著心疼賣了幾個子兒。
賣了駱駝,也得活著,隻能去他最討厭的車站裏,找了個卸煤的力工活,這還是因著一大群失業的駝戶都在幹這個,總算認得他,看在麵子上找他做的。
祥子的故事,不是換一個職業那麼簡單。
而是劉鈺摧毀了他們的幻想。
之前他們也苦,也累,可至少還有希望。有自己的駱駝,然後一個變倆,兩個變一把兒,自己躍升為把頭大駝戶的夢想。
這不是單純的換個職業的事,而是徹底摧毀了許多明明隻是雇工卻懷揣著小生產者之夢的人的夢想。
破碎夢想的仇恨,可比單純地換個職業,要大得多。時代破碎的,是小農和小生產者的夢,因為實學派的未來裏,不是沒有夢,而是根本沒有這些人存在的空間。
這時候,遠處傳來一陣駱駝的鈴鐺聲,不知道是從哪裏飄來的。
一股熱血直衝祥子的腦門,想著自己那破碎的夢想,一咬牙,摸起來一塊黑乎乎的煤塊,快速衝了出去。
在衛兵反應過來之前,將手裏的煤塊朝著劉鈺扔了過去。
扔的瞬間,他知道,衛兵非要打死自己,於是他用這輩子最大的氣力,發泄著自己的絕望。
“劉鈺!我!入!你!瞎!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