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當時情況特殊。
但選了永嘉、永康學派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後,也就意味著他們扔掉了一個最沉重的東西——受命於天。
最開始選了陳亮的那種“績效評分”的道統學說,本來是有機會在統治穩定之後,改回去的。
奈何現在改不動、沒法改。
陳亮的那套東西,朱熹一語道破,道統如果可以靠績效打分,那麼萬一不及格呢?你給南宋打多少分?合著南宋就沒道統了唄?
如今,皇帝也不是沒猶豫過。
但,印度太肥了,機會太好了,由奢入儉難,已經過慣了手裏有錢日子的皇帝,實在沒辦法這時候退回去。
天文學說,彗星將在不久之後出現。
正確的東西,不是說一定會被相信的,而是取決於皇帝是否願意相信。
相信天文學,相信閃電和玻璃摩擦毛皮的電一樣,相信風雨都有規律?
還是相信彗星、災難、天人感應、上天預警?
這不取決於大順科學院有多少成果。
這取決於印度有多富庶、能收多少稅、能得多少錢。
皇帝不希望自己在擴張期,出點什麼意外,被人以天人感應、上天預警之類的東西要挾。
所以要借著劉鈺的口,說出來一些東西,但皇帝自己最好別說。
上天預警,對皇權而言,不是壞東西。
相反,對於皇權來說,其實是好東西。
因為,上天預警的前提,是真的存在天。
存在天,才有天子。
才有受命於天。
功利學的道統說,是要不斷進取的,甚至為了進取要王霸並用合理化的。
有些東西,那就不好說了。
現在連彗星都能預測了,那天還剩下啥?
隻是現在騎虎難下,鬆蘇地區的貿易、貨幣,以及糧食等問題,都讓皇帝覺得,他有可能掌控新時代,並且用內外分治、互相鎮壓製衡的方式,延續他家族的統治。
這種想法下,錢,就非常重要了。
因為有錢,真的能解決很多事。
錢,不是財富。
但,鬆蘇體係下,錢就是財富。
在這個體係下,手裏的錢,就是隨時能買到大米、高粱、黃豆、戰船、火槍、戰馬、士兵。
在這種誘惑下,或者說在這種局勢下,皇帝也隻能選擇“天”的另一種解釋。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
皇帝借劉鈺的口、借這一次澳門問題和南洋宗教問題的機會,說出來的東西,基本上就是這麼一套東西。
天的人格被淡化了、甚至被抹去了。
再也沒有上天預警,會讓皇帝下罪己詔或者不再擴張了。
但一樣的,也意味著不再有受命於天了。
扔掉了上天預警,也就扔掉了受命於天,二者一體兩麵。
這在大順,尤其是先發地區,其實是個對皇權而言非常嚴重的問題。
天,不是抬頭的那個天空。
而是宇宙、自然、世界本身。
那麼,既然列星隨旋,日月遞炤有規律。
甚至,貿易買賣、經濟運轉,也有規律。
那麼,問題就從【這合乎周禮嗎】,變成了【周禮合乎規律嗎】,再進一步,【大順的現狀合乎規律嗎】?
皇帝現在是沉浸在一片烈火烹油的盛世中,做出了他認為權衡之下利大於弊、但在在劉鈺看來自掘墳墓的選擇。
劉鈺則見縫插針,不錯過任何機會,往裏麵加了點料。
這一番義正辭嚴的對傳教士、羅馬教廷的怒噴,看上去影響最大的是歐洲,實則大順所受的影響一點也不小。
畢竟,哪怕不論思想,隻看物質,歐洲亂起來,最終還是會通過白銀和外貿額,傳到大順頭上的。
啟蒙運動,或者叫天下破碎為國家,會塑造出一批的民族國家,高效運行的政權,將是大順走私和貿易的最強阻礙。
皇帝壓根不明白,是歐洲對大順貨物的需求,遏製了大順逐利的資本,對河南陝西山東湖北湖南等地的渴望,也就是皇帝設想的內外分治的基礎。
皇帝的設想,並沒有摸到規律,隻是根據現狀、並把現狀當做永恒的一種設想。
這取決於現狀能保持多久,而不取決於他設計的有多精妙。對現狀越精妙,對未來就越不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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