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四章 上國心態 二(2 / 2)

最簡單來說,大量的鹽商資本,五省鹽之利,這些東西,別的省是否有?

百十萬人的大遷徙,居然沒有造成大規模流民起義,別的省是否也可以?

佃戶退佃逃亡城市、逃亡海外,換個別的地方,是否容得下?

在被劉鈺嘲諷之後,程廷祚和孟鬆麓說的一些話,其潛台詞是“王朝沒有永恒,如果興國公的改革不能挽救天下,那麼將來再有推翻桀紂之輩揭竿而起的時候,當他們喊出均田口號的時候,我們的嚐試可以讓他們不再是空喊口號,而是有一套切實可行的、天下通用而非一省一州可用的製度。”

如果可以做到這一點,那麼程廷祚認為,自己的嚐試,就是可以立言千古的。

非一時成敗可以評價的。

至於複古,對他們學派來說,隻是幌子。

井者,均之托古也。

是以,固然因為有泰州學派的殘餘勢力加入,但在一些方向上,看似走的是何心隱聚合堂的路子,但一些內核並不是。

甚至伴隨海外的擴展,當初孟鬆麓和孟鐵柱爭辯時候被嘲諷的那句“複宗法製、嫡子承地納開拓稅,次子庶子出海拓地”的想法,也算是他們試圖嚐試的思路之一。

這種情況下,可想而知,是絕對不會認為錢、貨幣,是“邪物”的。也壓根沒有真的準備去搞被劉鈺嘲諷了好幾次的“夫田百畝”的天下通用之法。

至於劉鈺在江蘇的改革,他們學派的評價……用程廷祚的話講,叫興國公知道天下的主要矛盾是啥,可他也壓根沒解決呀。

【他那哪是解決問題啊,他是把佃戶解決了】。這是顏李學派嘲諷劉鈺的。

也算是和劉鈺對他們學派的評價相得益彰了——【你們明知道主要矛盾是甲,卻假裝矛盾是乙,然後想盡辦法解決矛盾乙】。

兩邊雖然互相呲牙嘲諷,但整體上關係卻又沒那麼僵,呈現出一種非常矛盾的關係。

既互相認可一部分、又互相嘲諷。

這種矛盾的心態,體現在孟鬆麓身上,便很明顯。

一方麵,在介紹這邊改革成果的時候,言語裏不乏嘲諷,說劉鈺的改革是“最窮的都被趕走了,剩下的自然富庶了”。

另一方麵,當權哲身指責劉鈺搞輕重霸道的時候,孟鬆麓又站出來辯護,順帶著嘲諷一下權哲身說你們搞的才是真正的輕重術。

甚至隱隱有說劉鈺這是傳承了孔夫子“先富後教”的想法,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真正的儒生,隻是劉鈺不知道而已。

畢竟,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至於先富後教,到底是個純粹的先後前置關係,還是不純粹的遞進並行關係,這就看怎麼理解了。

這種情況下,權哲身自曝自己的身世、師承等,孟鬆麓嘴上說的客氣,心裏琢磨的卻是……

理論構建,或者說通用的、文化圈普遍適用的土地政策的嚐試,你們就不要來了。不然又是一場重複且獨立寫一本《三字經》的事兒。

還是引領去看看實際點的東西,學學實學、技術吧。

等我們這邊自己搞出來了理論構建和製度,你們跟著學就行了。

這倒不是嘲諷或者瞧不起,而是純粹地相信先生的評價,認為朝鮮國最終還是要走到大順這一步,而且某種土地製度一定是文化圈通用的。

既然大家都是儒生,你們也就不用自己再搞一套重複嚐試了,還是追一追,先把農學水利等,追到這邊的水平再說吧。

再一個,也確實有點文化圈母國的上國心態:道的事,輪不到你們,我們來解決道的問題;器,才是你們首先要學的東西。

既然是同在文化圈內,如果這邊都解決不了儒學改革和土地製度完美構想的問題,你們那邊也解決不了——顯然,現在藩屬想跳出文化圈另尋他法,已經很不現實了,因為另一股勢力被擋在了馬六甲外。

在這種雖然奇怪、但非常容易理解的心態下,孟鬆麓領著權哲身在交通便利、紡織業發展極快、臨近城市種菜也能賺錢、用豆餅喂豬堆糞、受到衝擊最嚴重且佃戶基本都被逼著退佃打工的老運鹽河周邊的鄉村轉了轉。

在這等故意選擇的富庶區一轉,直接把權哲身的心態徹底轉崩了。

“上國富庶,竟至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