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反過來說,如果小鹽戶的利益被林敏默認為可以犧牲的。
那麼,犧牲於“鹽場”還是犧牲於“農場”,又有什麼區別呢?
剛才劉鈺咄咄逼人地追問林敏,告訴他沒有兩全其美的可能。林敏的回答看似在和稀泥,實則已經表態了。
大順的政治正確,是護小農、保小生產者。
任何切實威脅到這個正確的爭論,不明確反對,既是支持。
好比,不贍養爹娘甚至還打爹罵娘,是錯的,隻要不是立刻指責,而是和稀泥,或者說可能兩邊都有錯,那麼再怎麼理客中,其實都是支持打爹罵娘。
大順是有明確的以特定的經濟基礎為根本的道德體係的,這個道德體係也是以維護這個經濟基礎為目的的。
改變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活動,本身就是反此時道德的。
不管是劉鈺支持的川南淮南圈地、還是鹽場以大欺小的競爭。都是在改變生產關係和經濟基礎,也就必然是與此時道德相悖的。
直接把地基扒了、改了,指望原本的上層建築能直接兼容,是可笑的。
從林敏不管冤情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無道德了;而剛才他問淮南能否也曬鹽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是個壞人了。
殺人之心已起,即便沒殺,法律無罪,道德已虧。所以劉鈺判斷,下一次因為不同的理由殺同一個人的時候,林敏不會反對。
劉鈺內心是嘲弄林敏的,如果自己不說清楚認為淮南複刻淮北是刻舟求劍,林敏就不支持他自己想象中的淮南曬鹽改革了嗎?
其實林敏內心早就打定了主意,劉鈺那番話絕不是板上釘釘、一錘定音、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的作用,隻是找了個帷幕遮蓋了一下而已。
這個遮蓋的帷幕落下後,林敏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入了劉鈺挖好的、關於淮南廢鹽墾荒的陷阱。
他眼神中閃爍的興奮,在於兩淮鹽改是完全可以繼續推行而不會被人用淮北鹽戶之苦為理由反對。
在他尚且興奮的時候,劉鈺又趁勢說道:“前朝徐光啟便說過,曬鹽之利在於墾。淮南鹽戶多苦,其若能墾,必不願煮。”
“淮北鹽場的成功,雖伴隨著哭聲。但置於淮南,隻有笑聲。淮北一人哭,則淮南十人笑。至此,我看關於大型曬鹽場的事,也就再不必爭論了。”
“若能以曬鹽替煮鹽,若原本需十萬淮南鹽戶,如今則隻需一萬鹽工。其餘九萬,盡可複墾。百姓歡呼雀躍,實王道之政也。林大人以為如何?”
劉鈺沒說在哪曬鹽替代淮南的煮鹽,聽上去好像默認是說在淮南曬鹽一般。
林敏再無遲疑,堅定支持道:“國公遠見。淮北哭,淮南笑,都是大順子民,也都是江蘇人。”
“你們身為海州官員,為民請命,實可讚賞,大可褒獎。”
“而我節度江蘇,淮南淮北,都需考慮;國公朝廷重臣,又跳出淮南淮北之外了。”
“此事,你們無錯,我亦無錯,國公亦無錯。既為海州地方之官,我讚你們為民請命之義,而否你們不識大局之見。”
他看似在表揚剛才為民請命的官員,實則是扣了頂大帽子:地方和朝廷的關係。
這個大帽子一扣,更是直接沒法爭辯了。
林敏說的明白,自己非常讚同這些人為民請命的舉動,換句話說,自己的道德和他們是一樣的,否則這就不是為民請命這個評價了。
而在表述了自己道德和他們一致之後,爭辯就直接瓦解了。
因為他們之前又是搞百姓喊冤、又是仗義執言,其根本就在於“我在道德上是對的,你在道德上是錯的”,大義加身。
但現在,林敏說自己在道德上也是對的,你們沒有比我更大義,我不反對你們的道德,相反我也支持。隻不過,你們再爭,那就是地方試圖對抗朝廷了——談義理,要不要去和山西鹽產區談談,憑什麼朝廷不讓河南用更近的山西鹽?而用更遠的淮北鹽?要不要和夔州談談,憑什麼朝廷不讓湖北用重慶夔州鹽,卻用更遠的兩淮鹽?誰去和山西、夔州的商賈鹽民談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