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上,整個京城都炸開了鍋。
奏疏經過書寫房的抄寫,早已經傳遍了有資格參加廷議的官員手中,正如都察院的左僉都禦史所想的那般,這是往灶膛裏扔了一顆震雷。
更為詭異的是皇帝的批複:參與鬥毆的武德宮諸生都罰銀十兩。
這是罰?
這算哪門子罰?就差把“你們幹得好”寫在上麵了。
不參與鬥毆的一大堆都是公侯伯子嗣不差這十兩銀子。
便是剩下的,全加起來也就不到百十號人。千把兩銀子,鬧事排到前麵那幾個人家裏,哪個出不起?
積欠、隱沒、義利、士紳納糧、優免、免役而演變為偷稅等等這些事,是陳年積壓的大糞坑,沒人願意往裏麵跳,更沒人願意主動把這個糞坑外麵蓋著的布帛掀開。
理論上,優免不是免田稅。但納糧不隻是納糧,還有運糧,這才是大頭。
國稅不管你是誰,都得交。但頭稅輕,二稅重,交了糧,得把糧運走,國庫又不出錢,一些雜活你也得幹,清理河道、接待上官……這些都是地方自行解決。
這得需要人。
胥吏和鄉紳們稍微動動手腳,這個力役就能把人逼死:夥子你家就你一個勞動力,我看你骨骼特異,那你去往京城運糧吧。你走了你家就沒勞動力了,老母親就得餓死?那你意思意思吧。
不管是大明還是大順,理論上的田稅都不重,哪怕明朝征三餉,完全按照理論數量,其實也沒多少。
但問題在於這個力役、雜役,大頭根本沒在國庫裏,民間的負擔其實極重。
納糧,納糧。不是隻繳糧稅,而是繳糧稅加運糧。和泥腿子一起幹活,的確有失士大夫體麵,但可以出錢啊,然而又有優免。這個空子可就大了。
朝廷的國稅沒收多少,底層卻沉重的喘不動氣。
前朝有個不開眼的徐民式,巡撫應的時候揭開過這個糞坑。
以至於連性格溫婉、從不罵人、內向心的申時行都發了彪,以當年徐民式會考老師的身份斥責,你這麼搞我就要親自押解糧草去京城了,讓陛下看看你把我這個退休的內閣首輔逼成什麼樣了?
徐民式這才知道惹了馬蜂窩,不得不提出了“優免加倍”的辦法,優免加倍,但是優免之外的還得查清,但仍舊不行。
以至於死後,有人還專門寫書曰:某人奴隸鄉紳,是如同王安石一樣的奸賊,所以某人死後,遂至蕩產傾家,語雲網恢恢疏而不漏,其弗信夫?
也就葉向高了一句公道話:你們的子孫,難道就一定能當官嗎?難道就沒有淪為底民的時候嗎?你們有錢的不出力,卻讓沒田的出力,這大明肯定要完啊。
不過,事實證明,葉向高才是想錯了。流水的國號,鐵打的士紳。大明亡不亡,關士紳屁事?
前朝例子在那擺著,誰揭這個糞坑誰不得好死,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誰也沒想到,這個糞坑,被劉鈺用這樣一種鬧劇的形式掀開。
怕動靜不夠大,還直接往這個糞坑裏扔了個爆竹,爆竹的名字卻上卻寫著“國子監諸生”。
皇帝這是想幹什麼?
是真準備這麼幹?
還是……想要什麼條件,做個交易?
這不同於以往,以往那是當地的事當地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可劉鈺在這“胡言亂語”上的瘋話,卻是讓皇帝直接用武德宮生員、增加胥吏學科等手段,釜底抽薪,直接空降到當地。
士紳一體納糧,清查田畝,清查優免,皇子出鎮,當地士紳除了嚎叫幾聲,還能怎麼辦?
總不能去上疏“皇子這麼幹網恢恢疏而不漏,必然斷子絕孫?”
行賄蛇鼠一窩?給好容易有表現機會的皇子行賄?多少錢夠買一句在皇帝麵前的“兒子有能力”五字?
事到如今,瘋話的劉鈺已經不重要了。
一個勳衛而已,攻訐他能有什麼影響?
他裝瘋賣傻也罷,他心思陰暗也好,他升不升官和文臣評價一點關係都沒有,又不走科舉,這樣能辦出“負荊請罪”、“敲登聞鼓”的混不吝,無可奈何。
這封奏疏,到底是劉鈺一時胡鬧?還是皇帝授意翼國公,翼國公指點的?
奏疏上的東西,有幾條簡直是殺人不見血,這些東西,會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東西寫出來的?
夜幕已至,京城皆知,明日廷議,是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