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著,便撿著他認為劉鈺想聽的。
不過雖是有心為之,非是一時感念,但若肚子裏沒有這般想法,縱有這等機會也難想出這番言辭。
劉鈺也確實被康不怠的才情驚住了,萬萬想不到他竟能思慮到這一步,尤其那句“勝者,方有資格反思窮兵黷武;敗者,隻恨不能一腔碧血灑出個窮兵黷武”,實在是到了點子上。
隻是壯懷是有了,卻不知這人對下的理解,到底是囿於九州?還是略知下之大?
“先生大才!實在受教,當真是醍醐灌頂之言。先生應知我學西學,卻不知先生可知當今寰宇幾何?”
“略知。也虧於寄身於國公府中,也曾和一些懂西學的人交流過。知世界之大,赤縣不過九一。海外另有法蘭西、和蘭、英圭黎、西班牙等國。”
“先生可知地球是圓的?”
“略知。是故有月食、日食。”
“先生可知若是圓的,為何下麵的人掉不下去?”
“略知。若磁石爾,人,是被吸在地球上的。”
“先生對西洋事物所知幾何?”
“略知。也曾在酒後學過幾日西洋樂器,玩過幾日吉他,不過所會曲譜不多,就會一曲《看守牛變奏曲》;前朝徐光啟所譯的《幾何原本》,也曾看過,能解幾道題目。”
“先生想必也通國朝史籍?”
到這,康不怠終於不再謙虛地“略知”了,而是笑道:“公子不知,我當年是準備考策論舉人的。不能知之甚深,但應不算差。至於諸子百家,也曾渾淪吞棗。”
劉鈺連連點頭,心道父親的眼光還真不錯,這人,是個人才。
前幾句略知,應該也不是謙虛,而是的確就真的是略知——大約像是前世學生的常識水平?
料想應該也是在國公府中當清客久了,自己又自學西學,國公府內出入的人五花八門,眼界既開,常識也就越豐富。
劉鈺是自信自己對此時外部世界的了解的,不需要一個對外部世界略知的人,告訴自己外麵的世界到底什麼樣。
但自己要寫的策論,如果是一個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的人,就算自己講的口幹舌燥,那也未必能清楚。
都對詩詞的理解,多半是人的內心寫照。這人對唐宋邊塞詩、軍旅詞的了解,能有那樣的心思,也足見這不是一個怯懦退縮之人。
況且父親對他的評價是“有任俠氣”,這樣的人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
自己“禮賢下士”的態度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以誠相待”了。
輕咳一聲,給饅頭使了個眼色,饅頭便自行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康不怠也放下了把玩的酒杯。
不等劉鈺先開口,他先開了口。
“公子雖然平日見過我,但恐怕也不記得我是誰。府中清客多矣,實屬正常。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但想必三公子也等不到日久。公子可知我平日好賭?”
之前劉鈺已經聽老爹過,笑道:“略有耳聞。”
康不怠亦笑道:“我好賭,在賭坊有個諢號,叫康不貸。非學而不怠的不怠,而是不貸銀錢的不貸。我從未在賭桌上貸過一文錢,哪怕明日國公府便要發一些清客茶錢。”
隻是一句話,便明白了自己的性格,劉鈺心想這倒是個人物。
他雖不是賭棍,卻知道人上了賭桌是什麼模樣。此人既能有“不貸”之名,可見這人是個極有分寸的人。
終日飲酒,心卻從未醉過。
又有父親認為此人“任俠氣、可靠”,劉鈺再不相疑,重重行了一禮道:“既如此,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相請、一事相問。”
“公子既能折尊陪我共飲,即便作態,這禮我也記下了,況且論跡不論心。公子何所請?”
“所想請者,想請先生為我做幾篇策論。我出立意,實不相瞞,我文辭枯槁,辭文無味。想借先生的手,妙筆生花。”
康不怠聞言大笑道:“原來就是這點事?公子實在多慮了。國公府的清客,嘴若不嚴,如何能在府中七八年?況且,我所求者,不過快意二字。何必給自己下半輩子找不痛快?下粗腿頗多,然則翼國公這條粗腿,下前十。原本想用‘三杯吐然諾’之語,可一想實在覺得這事還用不到這句話。”
劉鈺也大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先生了。至於所想問者,想問問先生,想不想親身去寫幾首邊塞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