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小冊子是劉鈺口述、田平修飾的。論及辭藻、用典、文筆、字跡,十個劉鈺也趕不上,也正是經過了田平的修飾,才讓皇帝看起來極為舒服。
今日這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說大。
超越太和殿,站到了皇帝的頭頂上,這算什麼?
在上麵窺探禁宮,看沒看先不說,能不能看又是另一回事,這是否有謀逆之心?
說小。
勳貴子弟,不學紈絝,心憂國朝邊疆戰事,以生平所學,複諸葛孔明之妙,載人飛升,日後攻城可憑此物觀察城中布置,是為大功,其心可嘉。
幾個小孩子,不知輕重,玩心太重,飛到天上的誘惑誰也抵擋不住。一群孩子玩鬧,又能多大的事?
政治的關鍵不是事實,而是怎麼看待事實。
李淦沒有借機動勳貴的意思,如今還需勳貴維係平衡,加上前明石亨邊將入京的教訓,這件事自然也就是小事。
甚至,他有些好奇,那種載人飛升的東西,上去後是一種什麼感覺?
然而他也清楚,那東西很危險,禦史言官朝中大臣肯定會死諫。
自己真要是一意孤行上去體驗一番,少不得要在史書裏留個明武宗那樣的評價。
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遺憾,再看看跪在身前的劉鈺,終於用一種半開玩笑的心態,冷聲道:“你們好大的膽啊。若是刨出來,怕不是要比鵝卵還大?”
一句半開玩笑的話,在跪著的人聽來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話音剛落,後麵有個人就跪著在地上趨行幾步,從後麵跪爬到了旁邊,以頭搶地道:“陛下明見!我等知罪。隻是此事,我等皆是受翼國公之子劉鈺所邀。”
“他於武德宮中便說,要我等看個神奇之物,還說什麼便是李太白複生也定會吟詩一曲。我等實在不知他弄的是什麼,隻當是去看熱鬧,便一同去了什刹海。”
這一句話,把自己的關係撇清了,也把劉鈺直接點了出來。
旁邊女官小聲提醒這是什邡侯之子,這是薑襄後裔,這侯名也封的很有意味。
李淦本來心情不錯,可聽什邡侯之子的一句話,火氣騰地一下上來了。
前明土木堡前後,勳貴就徹底爛了,以至於引邊將入京,鬧出許多事來,後期更是指望不上。
想著本朝有武德宮,勳貴子嗣至少爛的能慢一點,可……
看著什邡侯之子,李淦心裏不禁覺得有些麵目可憎。
心想此人不堪用,什麼事就先撇清幹係,沒有半點膽子。
這件事到底是誰主使的、具體是怎麼回事,還需要你來告訴我?
便是脫罪,都找不對方向,當真廢物。
李淦忍不住哼了一聲,反問道:“你既知罪,朕問你,何罪?”
“呃……”
什邡侯之子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如今都驚動了孩兒軍,被抓進了午門,有些之前沒想到的事也一下子想到了,心都涼了半截。
可怎麼說呢?
什麼罪?
說是驚了聖駕、有可能窺探禁宮?
那就是知罪而犯罪,罪加一等。
你都知道會有這樣的罪名,你還跟著去看熱鬧?而且也沒有出聲阻止,這不是大罪嗎?
若說不知道?
那就是心中無君無父,居然想不到飛到天上是僭越,證明你心裏沒有君王。
心中無君,不知尊卑,可謂非人!
知道也不是。
不知道還不是。
什邡侯之子的後背一下子全濕了,剛才隻是想著撇清關係脫身,哪曾想到這個後果?
這時候是知也不是,不知也不是,隻能一言不發,頭咚咚地往地上磕。
聽著耳邊傳來的磕頭聲,劉鈺也不敢有和驕勞布圖說話時候的傲氣,說什麼《大順律》沒說不準玩熱氣球之類的屁話。
隻能緊閉著嘴,一言不發。
沉默是最好的應對方式。他是鐵了心試探到底的,不合心意,自有別樣打算,當真是有恃無恐,毫不擔心。
旁邊的頭磕了半天,李淦覺得也差不多了,這才道:“既說不出,朕來告訴你們錯在哪!”
“那東西既是能飛,聽說也需熱氣火燭。京城百萬戶,皆為木樓,一旦有誤落下火種,又將如何?”
“京城繁盛,摩肩接踵,人流穿息。你們飛到天上,眾人不知何物,定以為亂力怪神,驚慌踩踏,又將如何?”
“前朝三大殿失火翻修,天啟年間靠魏閹斂財,耗銀六百萬兩,以致九邊欠餉。若是真失了火,你們雖是鍾鳴鼎食之家,可誰能拿得出六百萬兩?就算拿得起,又有誰敢拿?”
話音才落,一群人全都鬆了口氣。
唯獨什邡侯之子磕的滿頭是血,驚愣了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