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蘇景文哼著小曲,提溜著酒壺,搖搖晃晃登上了司天監觀星台。往日幾乎滴酒不沾的他,今日特意在京城最有名的槐西樓沽了半斤桂花釀,就因為心裏高興。

秋日的夜空顯得那樣高遠而幽寂,隻有漫天璀璨的星空能使之鮮活起來。蘇景文灌了一口酒,任由酒水從嘴角流到胡須上,流到衣服上,他混不在意,就因為心裏痛快。

蘇景文四十五歲時方得一女兒,取名蘇弗棉。此女不僅生得俏麗可愛,其生辰八字更是富貴非凡。今日就連朝中紅人翰林院大學士王卿箬也拉著他說起了悄悄話,說宮裏已然定下太子和蘇家女兒的娃娃親,不日便會有旨意。

於是蘇景文揚了下眉,吐了口氣,舉頭觀星,他要觀心宿太子星。但很快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不一會兒又更加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如此反複十餘次,直到眼皮揉破,他才終於確認不是自己酒醉眼花。

熒惑星、鎮星、心宿帝星三星連成了一線。帝星晦暗,太子星晦暗,卻將庶子星襯托得格外明亮。

蘇景文臉上原本的意氣風發頃刻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恐懼,極大的恐懼。他胸口大幅起伏,不斷地吸氣,仿佛要將方才吐出的氣全數吸回來。他想要喝一口酒,可他不但感受不到自己的雙手,就連手中的酒壺也不知何時掉落到了地上,空氣中滿是桂花釀甜膩的酒香。

他的喉頭極其努力地跳動著,喉間喀喀作響,最終卻隻說出了四個字:“熒……惑……守……心……”

皇宮後有座山,山上有座塔,山名香山,塔名雪塔。

冬日裏,偶爾有山風吹來,那漫山遍野的五色梅花如海浪般層層疊疊,此起彼伏,煞是好看,世稱“香雪海”。山風從山上吹到山下,整個京都都彌漫著清甜的梅花香氣。

今日的雪越下越大,整座香山銀裝素裹。雪塔塔簷的風鈴都被雪壓住了,隻有很大的山風才能吹響。

皇帝的血沿著劍尖滴落到雪上,和灑落在雪上的紅梅花瓣混在一塊兒,分不清哪個是梅,哪個是血,在白雪的映襯下,兩者都是一般的嬌豔。終於,他再也站立不住,隻能用劍勉強支撐住身體,單膝跪在雪地中。散亂的長發飄過眼睛,帶起幾顆晶瑩。他看著臂彎裏熟睡的嬰兒,嘴角抽動著向上彎起。

當禦弟鹹親王、羽林軍都指揮使陸憲、翰林大學士王卿箬趕來時,皇帝已盤腿坐在雪中,也坐在血中。劍插在雪中,也插在血中。嬰兒平躺在他腿上,依舊熟睡。

皇帝抬不起頭,於是他隻能抬起眼,看著鹹親王,緩慢卻極用力地說道:“答應我,保他此生平安。”鹹親王泣不成聲,隻是跪在雪地上拚命磕頭,額頭上磕出了血,沾滿了雪。

皇帝又看向陸憲,緩慢卻極溫和地說道:“送太子落去天慶觀,請觀主醫治。”陸憲甲胄在身,單膝跪下領命,自皇帝腿上抱起嬰兒。“慢著……”皇帝看向自己的胸前掛著的摩尼珠,說道“把這珠子給他戴上,留個念想,讓他知道……他也曾有過……父親。”

“王卿箬擬詔……”皇帝一邊說,一邊低著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淚落到手裏,雪落到手裏,都消失在了血裏。王卿箬立即自袖袋中取出筆墨,屏氣凝神,生怕錯漏一個字。

“廢……太子落,封落親王,封地陽羨。咳咳,傳位……鹹親王,立……鹹親王世子為……太子。”說完,皇帝用盡最後的生命,在這漫天肆虐的大雪中,向著蒼天發出一聲不甘的長嘯,震起了漫天的花瓣,震響了雪塔塔簷的風鈴。

陽羨有山似鼎,鼎山上有觀,觀名天慶。天慶觀後山青龍崖,青龍崖上有桃林,桃林有桃樹一十八棵。

今日,第六棵桃樹下多了一座墓碑,上書“洛親王之墓”。

大雨劈劈啪啪地打在尚未開花的枝杈上,打在樹幹上,打在墓碑上,打在人臉上。臉上的雨水流進眼裏,再從眼裏流出來,滲入了土裏。

陸憲跪在墓碑前,觀主撐著傘站在他身旁。

陸憲磕頭道:“臣……有負陛下囑托,雖萬死難辭其咎。”

觀主溫和地說道:“這孩子氣海已碎,除非神醫甄太初親臨,否則神仙難救。兄長切勿苛責自己。”

陸憲搖搖頭,不再說話。

觀主也搖搖頭,從腰上解下酒葫蘆遞給陸憲,說道:“他死了,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陸憲猛喝了一口桃花釀,怒目圓睜,厲聲喝道:“人都死了,究竟對誰是最好的結果?”

觀主微笑道:“對京都,對你,對我,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