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時候,薇婭的婆婆便去世了。這本就在老父親的意料之中,他表現得異常冷靜,臉上沒有任何不適的表情,既沒有悲傷,也沒有絕望。他覺得自己在這場生活的舞台劇裏,扮演著一個局外人的角色,向西村以及世人們講述著一個古老而又平淡無奇的民間故事。從抗戰時期,講述到解放戰爭;再從一窮二白白手起家的新中國起,講述到改革開放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而後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起,講述到至今,這期間差不多跨越了整整九十年啊!是的,老父親他快九十歲了。
現在西村裏,除了老父親外,就隻剩薇婭的外婆了,他倆是僅有的兩個將近九十的老壽星。那些比他們大的,都已經歸入黃土了;或是比他們小的,也有些先他們而去了。這近九十年來,他們曆盡人間滄桑,閱過世態炎涼,又翻身做了自己的主人,農業學大寨、煉鋼鐵,努力過奮鬥過,後來又看見了人間繁華享受天倫之樂。他們挨過餓,受過凍,窮過,苦過。是的,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麵目,無論你是否不喜歡它,抱怨它,生活依舊如故,後來,你僅在你的平凡碌碌中,看見了另一個燃燒著的自己。
老父親越來越孤獨寂寞,他時常一個人靜靜地依偎在火塘邊抽他那根旱煙鍋子,一聲兒不響,仿佛他的耳朵也不夠靈敏,不聽使喚了,他不想去關心外麵的世界,傾聽來自北方的風的呼呼聲。現在他一年四季都在烤火,他特嫌冷,他說太陽從來都沒有再升起過,每一天都是冷冰冰的日子,自從薇婭婆婆去世後,他就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冷了,他有必要天天生起火堆,依偎在火塘邊,邊烤火,邊刨弄著那些嗤嗤的火苗。
近期,薇婭的姑姑回來了一趟。這一次,她倒沒有帶著耶穌一塊來。
老父親見她一個人回來了,忍不住問她道:“我那不中用的女婿呢?”
薇婭姑姑淡淡地答著:“我們暫時分居了。”
“哦!”老父親沒有再說什麼,隻是他覺著有些累了,便耷拉著腦袋,借著火光的溫暖,他很想沉沉地睡上一會。於是,他索性埋著頭,閉目養神地打起盹來。
薇善德怕父親一時睡失了覺,一頭栽進了火塘子裏去,隻得吩咐著上二年級的小薇娡不停地叫喚著他。恰好暑假中的小薇娡也是不想寫作業,倒是很樂意去做這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
小薇娡不停地在那裏叫喚著曾祖父,老父親實在是沒有力氣生她的氣,盡管他心裏有少許的不耐煩,他依然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笑眯眯地瞧著這個美麗可愛的小曾孫女。
其實,薇婭的姑姑和薇婭的姑父已經離婚了。她以救世主的名義和一個會說甜言蜜語的江湖浪蕩子好上了。
這個江湖浪蕩子喜歡喝酒打牌,甚至動手打自己的妻子,在一次他嗜酒和別人打架,被扭送到公安局裏關了幾天,他的妻子實在受不了了,就卷著家產偷偷地逃跑了,就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從此,這個浪蕩子和他唯一的兒子過活,現在已是無人可以管他了。他自恃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兒也奈何不了他,越來的無法無天,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架惹事,弄得警察都怕他了。
薇婭的姑姑身為縣裏的政協委員,又是虔誠的基督徒,她認為自己是上帝的忠誠的仆人,自己平生有義務將上帝的福音帶到每一個凡夫俗子的身邊。
於是秉著對世人的憐憫,和對美好愛情的向往,薇婭姑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江湖浪蕩子。她把他帶到了耶穌基督的麵前,她希望上帝為他們見證,她相信他受過洗禮,又喝過聖血,食過聖肉,他的靈魂必然被淨化,他必然會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在自己的老父親麵前,薇婭的姑姑不敢將實情和盤托出。
女兒走後,老父親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使勁扶著門框,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他站在院子裏,順眼望去,女兒的背影漸漸地模糊在對麵北山坡的那片楓樹林裏。通往別村的鄉村公路,就從這片楓樹林中穿過。此時,老父親知道,下了這鄉村公路,女兒就會走上去往鎮上的柏油公路,坐上去往縣裏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