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1 / 3)

二十年前,我在河南安陽的一個鄉下,聽到附近一座老宅時常鬧鬼的事。說來奇怪,大凡有了鬼魂故事的房子,是住不得人的,然而鄉民告訴我,屋子裏偏偏住著一個老太婆,數十年如一日,白天很少出門,沒人說起老人的身世,不記得她的真實年齡,興許因為擔心或者害怕,路上碰見,人們便遠遠避開,生怕沾了她身上的一絲灰塵,也會把鬼魂引到自己家裏。當我把打算探訪的消息告訴他時,眼前這個老實巴交的鄉民囁嚅了半天才說:“那老人你是見不得的。”沒有理由,像是懇求,更像是責怪自己多嘴。我說:“我看房子,不看人。”算是給了他一個交待。

我沿著黃塵飛揚的大路走了十餘裏,最後拐上一個名叫“三大夫”的土坡,三大夫是三棵古鬆的別名,當時已是黃昏了,老宅不出所料地構築在一片黑鬆林裏,林子外的小河幹涸見底,我還是選擇從木板橋上過,吱吱嘎嘎的聲音像是對屋子裏的老人打著招呼。

我為自己順利抵達舒了一口氣。老宅沉浸在暮靄中,大門前的幾叢枯草結束了一天的搖擺,想到客人不會將它打擾,反而又閃了一下身。它們能見證我的到來,便與此刻的時間無關,而且,這一聲昏鴉似的老宅也已將時間的滄桑演繹得足夠從容。我有意在大門外轉來又轉去,這一刻停留,能讓我的思緒適應周圍的空曠。

我沿著牆根走了一圈,夜色籠罩在我的四周,大牆馬頭露出它誘人的安靜的魔力。我發現,老宅外牆的每一個細節象刀鋒一樣都無可挑剔,像是發覺牆外有人,廂房裏亮起了燭光,燭光象窗戶紙一樣籠在窗口,目光倘佯在燭光與大牆馬頭之間,就象逗留在兩個意義完全相反的詞語中間,他們被時間搓揉的如此完美,以至於渾然一體。

許是不忍心將我長久地拒之門外,老嫗開一扇小門將客人讓入院子裏。然後象一個幽靈沿著廊廡,依次打開了十來盞廊燈,暈黃的燈光,象一個個逗號在一番沉思中現顯出停頓的意義,我幾乎是毫不費力就捕捉住一種繁華落盡的蒼涼。普魯斯特認為藝術力量高於個人的悲憫,恰恰相反,現實大於語言。牆頭外黑夜如雪便是有力地見證。站在院子中間,連廂房二十來間房子仿佛一副不經意的素描,在我感到冷落時,卻有某種力量在悄然湧動著它的背脊,不能不讓我聯想到這樣的詩句:

“你看不到,但感覺得到。”

走廊上粗大的柱子,象一排凝固成條形的時間,支撐起黑夜的穹窿。觸摸柱子上插得進小指的裂痕,退潮後留下的缺憾,不正是歲月的溝壑嗎?老嫗道:“客人還是先到堂上去看看吧。”換一個地方換一番感觸,但持久是這裏每一塊石頭每一根木頭帶給我的深刻印象。在詩歌中,捕捉一種感覺是多麼艱難,而在這院子裏,我聽到馬車在官道上驅馳,煙塵紛亂,河流兩岸的山坡靜靜矗立,月光布滿天空。這東西廂房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我才不管我是否就是一堆夜色是穿堂的風,有了這個老人,老宅便變得充滿起來,那被開門聲打斷的時間就象括號裏的空白,讓你無所顧忌地施展你的想象。

我也絲毫感受不到鬼魂的壓力,甚至懷疑鄉民的所有解釋無非是一份私心。主人留下的印跡無所不在。高聳的擋牆遮住了遠山那一抹清新,亦足見起屋的主人不是一個天性浪漫的人,門額“虛懷一是”四字足以說明他守成的學養。臨廊板壁上一點不經意的裝飾,讓人們得以窺見主人的胸懷,宛如一個虛詞挽救了整首詩歌,覆蓋著它終將水落石出的完美內涵。石級到處可見,然眼前的石階讓我對大堂產生一種仰視的感覺,這就是沉湎於心世代延續的必然的敬畏。敬畏的美,是需要彼此之間的距離,在某個中午的空白處敞亮地滲透。

踏入大堂,匾額“歲榮堂”三字褪去了朱顏,但書寫者沉雄的腕力仍然從刀痕中顯露無遺,在老宅立基之時,總能找到寫得一筆好字的人,當我們覺得“偶爾”是那麼令人神往,在當時不過是一杯經過侍女的手傳遞的茶水;“徐豐生”的落款雖然陌生,但能將自己的思想在空寬處延伸數百年,總是一種幸運吧,在我到來前,它一直這樣寂然無聲的張掛著,沒有要求體驗的注視,沒有苟且生活的歎息,但它依然在一個例外中存在,仿佛時間也沾染了晉人風骨,誰說這老宅曆經百年風雨而不凋敝,不正是這一筆好字鎮壓的緣故嗎。無名是最深的寂寞,當人世間缺乏了那種莫名的感動,在老宅深處,你塊然行走在蔓草歲月間,這種感動卻是不期而遇的。木魚梁上波浪滾滾,坐在燭影搖曳的角落裏,也能聽到這一冊古籍夾縫裏大海的心聲。

老宅的一磚一瓦如文字的片段,被歲月串連成篇,東牆上的這個花崗岩族徽,恰是文章的中心,成了我們駐足的理由。那是一朵盛開的菊花,難得有那麼燦爛如微笑的菊花,選擇菊作族徽,其意義不言自明,雖然我未必要看到菊花才想到這座宅子的主人,在我還在門外逗留時,眼前早出現了一張寬厚的臉,線條簡潔,輪廓模糊,一部《論語》端出一部完整的人生;但我想,以主人那種老於世故的嚴實家風,這菊花更多的是體現它的深遠。鬱達夫望見杭州的城堞聯想到叢殘的往事,慨然長歎人生的無奈與寡助,我卻很是羨慕屋子主人那番閑適,這在今天是很難得的作為了,而在當時學究也罷,世故也罷,骨子裏都有這份閑適在,以至於出現了寬敞的大堂,花園式的明堂,梁柱牛腿上那栩栩如生的花雕人物,沒有一雙足夠欣賞的眼睛,誰來歎羨它的虛華呢?

“這裏曾發生過什麼吧。”我問老嫗。

“客人是百年裏來到這兒的第一個訪客,雖沒有正眼瞧過我一眼,老太婆也經不起年輕人的挑剔打量了,但能跟我說話,老太婆已經很滿足了。既然你打擾了我的寧靜,你就再也沒有理由拒絕我的嘮叨,我都聞到泥土的氣味了,再不把藏在每一塊磚縫裏的往事摳出來說說,或者象外頭人說的曬曬太陽,世人就真的不知道這屋子的前生後世了。”

這正是我期待的。

“客人聽說過‘回雪刀’嗎?”

“回雪刀?”我一時沒緩過神來。

史載“宋時匠人韓氏,誤入前朝太廟,得一廢刀,血色,乃居深山七年,重鑄,雪日始成,銘曰回雪,性寒,凡人莫近。後歸宋相秦氏。”明人高啟在《摭異記》裏,認定宋人韓氏所鑄寶刀的前身,便是升明元年地下掘起的上血刀。此刀每換一個主人,“有獻必鳴”,秦檜死後,寶刀不知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