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浩浩蕩蕩地湧來,猶如奔騰的海水。
少女在大風中,哆嗦不已。胡克冰涼地發出歎息,失落無比。
他緩緩走上前去,輕輕拍打著少女的肩膀。極為哽咽地呼喚少女。
薇兒——聞言,少女在大風中,久久顫栗。內心猶如高曠的天空,被高聳的水杉刺痛。默然流下,之前一直未曾流下的淚水。
從前的眼淚,現在是煙。一切如煙。
薇兒的臉,變得與往日不同,失卻了一種溫度,比冰冷更冷。
良久,她顫聲道:“你終於想起來了。”
一片枯葉,悠悠墜落。胡克默默點頭。
少女淒涼地笑著,後腦勺高高束起的馬尾。不停地在風中來回擺蕩,先是打在她的臉上,又打在她的肩膀。最終,緩緩滑落到她的後背。整個光潔的脖子,暴露在日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
胡克久久凝視著少女的脖子,在太陽下,她是那樣美妙。直至黑紅的血液,汩汩從她的後腦湧出。薇兒緩緩轉身,背對著胡克。
一個拳頭般大的窟窿,赫然出現在她後腦的中央,深不見底。
“你……”胡克有些猶豫。
“你想問我這個窟窿怎麼來的?”薇兒轉過身,似乎有些愴痛。
胡克默默不語。
“那天我被幹事綁在黃桷樹上,不斷地回想,會是誰遞給我那把手槍呢?結果,毫無頭緒。在我漠然地望著天光時,天就這麼黑了,並且下起了大雨,令人手足無措……相隔不久,澆灌在我身上的大雨,忽然停止,我抬頭望去,一位年輕的僧侶,撐著一把油紙傘,替我遮在頭部。那把傘有腐舊的氣息,年深月久的沉舊。如同僧侶眼裏年深月久的悲哀。
“他猶自念頌經文,聲音低徊。手中的佛珠,一顆顆散落。砸落在地上,隨同雨水一並流向未知。直至最終,聽他念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恍然醒悟。他轉身向台階方向走去,我就這麼跟了過去。台階下麵,除了茫然無際的黑暗和冰涼的雨水,什麼都沒有。那裏的世界和我們身處的世界,真的沒有什麼不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失落,怏怏地折回原路。
“遠處人聲喧嘩,來自四麵八方的人,湧在黃桷樹下。我看到自己躺在地上,後腦磕在一塊大石上,鮮血不斷從後腦湧出。很顯然,是從樹上摔下來,後腦及地……事隔很久,人們慢慢散去,有人把一塊白布搭在我的身上。抬著我從學校的後門,走了出去,在亂葬崗將我掩埋。那時,我終於明白,我已經不再屬於人類,遠離人間。我的屍體一點點僵硬,一點點腐爛。不是在泥土之下,而是在我心裏。”薇兒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道。
胡克一怔,臉色慘白:“這麼說來,你對大展中學槍殺女教師命案的來龍去脈,已經一清二楚?”
“是的。”薇兒怨歎道:“自從我死之後,就不停地追查這件事情。本來對這件事,我是一無所獲的,幾乎沒有人在私下提起,這件案子。一個機緣巧合,我在一個村子附近,碰到了教導主任。隻見他大汗淋漓的趕路,當時我很好奇,便一直跟著他。他走了很久,終於在一個較為偏僻的屋子,門前停下。他不停的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紙條。我猜大概是地址之類的。他猶豫很久,終於,輕輕扣門。無人應答,他又重複敲了數遍,依然無人應答。這時,隔壁屋子的老太太,走了出來。教導主任就上前詢問,這裏有沒有一個姓胡的年輕人。老太太想了很久,說有天早晨他出去了,就再沒回來。教導主任問記不記得是哪天,老太婆張口就說X年X月X日……教導主任很是奇怪,老太太怎麼記得這麼清楚。老太太笑容可掬地說,那天是她八十大壽,她想邀請村裏所有的人,來她家吃飯。早上她就想去找他,結果看他神色匆匆的出門,手裏又拿著一把白色手槍,就沒敢跟他打招呼。後來,教導主任拿了一些錢給老太太,說是他的年終獎金,如果他回來讓老太太轉交給他……”
“教導主任真是一個好人。”胡克笑著說。
“是的。他確實是一個好人。”薇兒亦笑道:“簡直好到,明明知道你就是凶手,也不願拆穿。”
“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我也就不再隱瞞什麼。”胡克似有若無地,回憶起那段荒涼的歲月。
“有一點我不明白。”薇兒皺起眉頭。
“什麼?”胡克問道。
“你為什麼要殺死女教師?”薇兒冷冷地看著胡克。
“如果我說,之前我出過一次車禍。對以前的事情並不是記得很真切,你信不信?”胡克麵向薇兒,幽幽地說道。
“不信。”薇兒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胡克笑了,很是悲哀。“我也不信。”
“我隻記得,當時我在學校任教。以為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卻沒想到。在一個雨季,雨水淹沒學校。我裸身遊泳,途經女教師宿舍的時候。我看到你們音樂老師的時候,驚呆了。那一刻,我久久顫栗,內心恐懼無比。自那之後,我就千方百計地想殺死她,一直苦於沒有機會。然而,我自己卻不能動手……”胡克的眼神突然黯淡無光,墜入黑暗。
“為什麼?”薇兒不解。
“有人等著我回去。”胡克舉目四望,此時的太陽,已經懸掛得很高。他們之間依然遙遠。“所以,那時的我,還不能死。”
“於是,你就找了我做你的替罪羔羊。”薇兒輕輕地疼了起來,並一點點碎裂。
“但是,現在我依然不知道,為什麼要殺死音樂教師。隻是覺得她的存在,會使我每日如坐針氈,忐忑不安。如果她不死,仿佛我們就會大禍臨頭一般。”胡克有些茫然,為什唯獨這行凶的動機,他就是想不起呢?
薇兒又是淒然一笑,這些年過去了。她依然不知道,他所謂的我們,還包括誰。
“現在……你全都知道了……你準備怎麼辦呢……”胡克望向有些呆滯的薇兒。
薇兒幽幽地歎了口氣,神情沮喪:“是啊,我該怎麼辦呢?”她一麵說,一麵朝向前方走著。越過胡克,越過往事,緩緩向前走著。“……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她喋喋不休地低語,樣子十分焦慮。
其實,她又能怎麼樣呢?
胡克看著薇兒,朝向天際走去,愈來愈遠。
“胡克——”薇兒突然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他。“你——”
胡克凝神傾聽,薇兒欲言又止。最後,她對胡克念道: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其實,胡克知道薇兒想說什麼。
薇兒卻什麼也沒說,這是胡克希望的。
也是薇兒希望的。
如果不愛,請別說出來。
幽暗的黃昏,世界猶如墓穴,緩緩閉合。
胡克在殘餘的光亮中醒來,依舊是入睡前的大床,依舊空空如也。
京京坐在窗前,目光深遠地望著田野。一群馴養的鴿子,悠然撲打著翅膀從窗前飛過。一眨眼間,天這就麼黑了,他們措手不及。
“你醒了?”京京轉過臉,臉色蒼白。
“嗯。”胡克掀開被子,手背上的掐痕,又多了一道。
他輕輕地摩挲著手背,望著京京很是落寞的臉。四目交接,胡克微微一震。驀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京京的長發沒有像往日一樣,高高盤起,而是隨意垂在胸前,微微曲卷。赤祼的腳踝,隱現在黑色風衣之外,有種不可名狀之美,令人窒息。
胡克久久地注視著她,一語不發。京京的樣貌,一如往昔,沒有變醜,也沒有變得更美。他與她之間,始終陌生。那麼,這似曾相識之感從何而來?
思及此處,他又一次審視著京京,試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京京看著有些失神的胡克,淡淡一笑。從窗台上站了起來,“啪”的一聲,按亮屋內的燈。燈光不太強烈,似有若無地照著屋子。她走到床頭,輕輕地轉動著身體,一圈又一圈,猶如跳芭蕾。黑色風衣瞬間散開,如展翅的大鳥。
黑色風衣旋轉,旋轉,一直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