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黑幕一樣籠罩著大地。黑暗,可以隱藏很多東西,也可以暴露很多東西。
他沒命地奔馳著,逃跑著,長腿像是已沒有了知覺,隻是不停地舞動著,不顧踢到了什麼,不顧摔了多少次。痛,那已經不叫痛了,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全身傷痕累累,但淹沒心頭的恐懼比這些痛苦更可怕,更強烈。
他必須逃,逃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風景一一略過眼前,是樹林,是草地,是溪流,全部都在黑夜中佇立著,像是在等待什麼。他不能停下來,不管怎麼樣,都不能停下來,就算是這樣跑到死都不行。如果停下來,“那個東西”就會抓住他,“那個東西”…
忽然踢到什麼東西,他整個人向前撲倒,摔入一個泥坑裏。有這麼一瞬間他幾乎失去意識,直到發現自己半張臉都浸在冰冷的泥水裏,嗆了他的鼻,嘴裏全是苦澀的鹹味。
勉強撐起身子,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一身的衣袍全都沾上爛泥,臉上,發上都濕答答的,不用照鏡子都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麼狼狽。他是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想笑,也想哭。他曾經是這麼叱吒風雲,高高站在廟堂之上,睥睨眾人,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隻是因為一場戰爭,因為一個人,都是因為那個人,蒼華…
忽然一股戰栗的感覺從背脊爬上來。他僵直身子,不用回頭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東西”來了,如影隨形般,像影子,像風,像空氣,永遠存在他的四周。呼吸之間,眨眼之間都可以感受到“那個東西”就在左右。
他跪倒在地,雙手緊抓著一地的爛泥,碎石把他的手掌刮傷了,卻依然不知不覺。不行,他絕對不能屈服。他不能再讓“那個東西”掌控自己了,作了這麼多,這麼懦弱地逃開,就是不想再陷入同樣的罪惡中,那種不由自主的感覺。
就在背後,就在身邊,他感覺到了。惡意來襲,他沒看過“那個東西”的真麵目,它不是人,也不是魔,或許甚至連生物都不是,隻是純然的邪惡。其實是知道的,他一直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但卻沒有勇氣回頭。所以,隻能選擇逃!
用冰涼的泥水拍了拍臉,他重新振作自己,站起身,繼續跑。疼痛不算什麼,從以前到現在,所有的訓練都比這個還痛上數百倍,,一點點的皮肉傷不算什麼。他一邊跑,混亂的腦子一邊想著過去與現在的各種情景。一點都不痛,他習慣了忽略身體上的疼痛,卻不知道有時候太習慣疼痛的結果,讓他也對心裏的痛視而不見。
沒發現的事情有太多,他卻大意忽略了在自己心中逐漸茲長的東西。或許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隻是他總是習慣忽略,習慣讓一切沈澱,連情緒都不能外露。然後,“那個東西”就出現了。
那時候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他記得他們被背叛了,被一個他認識十數年的好友。當時,左丞相隆納擁兵自重,襲擊皇城,他和其他兩個護國將軍帶兵守城。隆納的計謀早已有耳聞,那個老頭野心一向很大,大到想拉下龍樹王朝當主如智一族的位子。
早就知道隆納的想法,隻是不知道他真的會出兵。不過,就算出兵也沒有用,隆納從邊境領地調來的軍隊少得可憐,堵一個皇城的門都不夠,哪有能力打敗如智一族?但他從城上看見站在軍隊前頭的隆納,紅發,滿臉縐紋的老人自信滿滿的樣子,讓他覺得非常詭異,隆納是哪裏來的自信?難道還有援軍?
對峙了一個晚上,確認對方實力確實單薄之後,他將這個想法甩開。根本不足為懼,他派一個小隊就可以解決了,於是和另外兩位將軍協議,以最少的兵力突破。
一直到當天行動的破曉時刻之前,他都認為這不過是一場小鬧劇。隆納在他眼中不算什麼,雖然也是個力量高強的法師,但年齡與力量並不成正比,三個護國大將軍不都是隆納眼中的年輕小夥子,但卻都比他更有實力。
這場鬧劇很快就會結束的,太陽出來之後,隆納的屍體就會被丟在皇城下,而他可以回去好好洗個澡,睡上一覺,補一補這幾天以來鮮少的睡眠。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太大意了,才會發生這些事情。
沒命地狂奔,繼續狂奔,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要去哪裏。隻能逃,要逃到什麼地方,逃到什麼時候他都不知道,隻知道自己必須逃,一直逃下去,否則那後果是他所無法承擔的。
逃下去,拋棄了過去,拋棄這數十年來他所努力爭取得到的,地位,名譽,力量。在“那個東西”的麵前,他不再是個巫者,而是個普通人,什麼也沒有的普通人。
他曾經張狂地想要掠奪這個世界的一切,卻被一個人的背叛給打破了。真是因為那個人的背叛,還是因為自己的輕率?他不知道,隻記得那個時候的震撼,久久縈繞在心頭。
隆納不是隻有那些少得可憐的支援而已,事實上,皇城裏三分之一的軍隊,全都已在他的手下,因為那個人的背叛。
他所派去的小隊慘遭殲滅,然後,皇城裏的軍隊騷動了起來,有人從城內襲擊。原以為隻是小規模的叛變行動,他和另一個護國將軍黑鷹都隻帶少部分軍隊過來,沒發現那個背叛者竟讓他手下全部的精銳部隊潛伏在後,趁他們注意前方隆納的行動時,來個包抄夾擊。
在自己所守護的皇城內受到攻擊,他怒不可言,但敵眾我寡的情況仍讓他跟黑鷹節節敗退。皇城上,一個白色的身影穩穩地站立在風中。他麵對著皇城中心的尖牙塔,比著手勢,然後,起風了。
他聽到手下的慘叫聲,煙霧彌漫在眼前,魔法陣起了功用,把他們困在走不出去的迷霧中。對他來說要掃除這種魔法陣輕而易舉,但他仍一眼不眨地盯著皇城上的身影。
“退,快撤退!將軍,快退呀!”身後有人在叫著,他不動,一種憤恨的感覺湧上心頭,不知為何卻夾雜著一種憐憫。
“風隼,你要作什麼?”他叫道。
不知是否是聽見了他的喊叫,風隼的臉轉向他的方向,斯文俊秀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他一舉手,刹時風雲變色,灰暗的天空出現一道到閃電,轟隆一聲劈向尖牙塔。眾人發出一聲驚歎與慘叫,象徵如智一族皇權的尖牙塔崩潰了。
“風隼!”
風隼卻轉過來,手一指,另一道閃電就要往他們的方向攻過來了。
“將軍,快逃!”身後蒼華抱住他,拚命地將他脫離被攻擊的範圍。
他們撤退了,離開皇城,卻不知道往後再也沒有機會踏進這個地方一步。
他又摔了一跤,跌倒在冷硬的土地上。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又站起來,朦朧中,聽見人聲。在前方有人,細細的,嘈雜的聲音傳進耳裏。不要,他現在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人,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狼狽的模樣。
他邁開腳步繼續跑,卻選擇了遠離人群的方向,越往偏僻的山路前進。
山路,成群的樹林在眼前略過,有泥土與樹葉的味道。人聲一直沒有斷過,好似追著他的身後而來。是來找他的嗎?他不禁加快腳步,不行,“那個東西”已經夠難纏了,不能再讓任何人接近,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那個時候,也是像現在一樣,兵敗如山倒。風隼似乎算準了他和黑鷹的策略與路線,他當然猜得到,他們共事了這麼久,對雙方的布局與想法多少已有些概念。他也了解風隼的習慣,但敗就敗在慢了一步。風隼早已布局完成,他和黑鷹卻隻能被動地反擊,卻像被獵捕的動物一樣到處逃竄。
匆忙中,他帶著殘餘的人逃到邊境山裏,試圖拖延一點時間,黑鷹則到鄰國去調動支援。狼狽地逃著,卻又有許多人不斷追上來。他顧及受傷又疲累的手下,想要自己一個人將他們檔下來。
“將軍,讓我跟你一起去。”蒼華說。蒼華也累了,右手臂上包紮著繃帶,臉上都是灰塵跟汗水,但一雙晶亮的綠眸仍有神地看著他,那曾經立誓要永遠保護他的眼睛。
他也累了,追捕的人卻太多,他知道自己擋不了多久。如果多一個人幫忙…幾經掙紮,他終於說:“好,你跟我過來。”
他遣了其他人上山,自己和蒼華則在半路上攔截布陣,試圖多爭取一點逃亡的時間。他們或許必須逃出國境,但隻要還活著,就有機會再回來。大丈夫能屈能伸,從以前就忍耐著痛苦訓練,一直到今天的他,並不在乎現在的狼狽。隻要還活著,就有機會。
追捕的人來勢洶洶,雖然一上來就陷入了他布下的魔法陣,但其中也有些巫者,不這麼容易對付。幾個劍士衝上前來,拿起刀劍就大砍。他和蒼華從容應對,但仍無法克製這數十日來逃亡打仗的疲累。
“是將軍本人!大人說,抓到將軍有大賞!”人群中有人這樣喊叫,他知道是自己的臉被認出來了。
他知道風隼說過,要不計一切代價抓到他跟黑鷹。他真不知道自己跟風隼是什麼時候結下這種血海深仇了,就算他過去高傲了點,也沒得罪過風隼,因為他知道,在風隼溫和的外貌下,其實有著跟自己一樣驕傲的心。這個男人最好少惹。
一群劍士與巫者攻上來,名利與地位燻紅了他們的雙眼。蒼華跳到他的麵前想擋,但他一手把蒼華拉下,大喝一聲:“退開!”
聲音被賦予了無限力量,發出強力的震波,掃向所有人。沒有能力抵擋的都捂住耳朵倒在地上哀嚎,比較堅強的則勉強撐住身子,仍不肯罷休。他後退一步,一劍擋下攻勢,血花綻放,噴灑在他的臉上,身上,不在乎自己受傷,也不在乎別人受傷,他砍了幾人,回頭看見蒼華也在奮戰中,再往山下一看,又有一群不怕死的人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蒼華,先走!”他替蒼華砍了一個人,接著回身布陣,想讓他們陷入自己的迷夢中,以拖延時間。
蒼華一腳踢開一個劍士,讓他幾乎滾到山下去。“走了,將軍。”
年輕的臉上都是汗水,但卻綻出一個近乎愉快,興奮的笑容。他沒細想那笑容背後的意義,應該說,他是知道的,卻從未認真想過。和蒼華並肩跑開,他有把握魔法陣可以再擋一段時間,他們今天就算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