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馬嘴趕到鎮子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他走了一宿的路,粗算了一下少說也有八百裏地。他心想,多虧了胯下這匹馬。他從馬背上跳將下來,拍了拍馬脖子,馬身上已是汗水涔涔。
好俊朗的腳程。他說。
那牲口咧開三瓣嘴,打了個響鼻兒。
其實這不是一匹馬。它長得一副驢臉,卻是個三瓣嘴,而且長出了四個牛蹄子。馬嘴的爹圖便宜花了二兩銀子,把它牽回家的時候,以為它是個騾駒。本打算把它喂大,用做駕車套轅的。沒成想長著長著就長成了這個樣子。它渾身的皮毛倒是純黑,可是漸漸地肚皮變白了,雪白雪白的。一副驢的樣子,看上去真叫人泄氣。
這牲口套不了車,壓不住車轅;隻好讓它去拉磨,可它總是在磨房裏蹦蹦跳跳,走走停停。馬嘴爹就蹲在門後頭擰自己的嘴。恨不得把它給燉了。
後來村裏的錢郎中說,這牲口不是幹活兒的牲口,驢臉,牛蹄,三瓣嘴,而且色黑肚白,應該叫做驪特。不善牽挽,乃為走獸也。相馬經寫著,此物通人性,善奔跑。
馬嘴爹這才噢了一聲,看來駕車拉磨是指不上它了,就罵道:畜生!從此就把它散養在荒蕪的後院。隻有在馬嘴早上放豬的時候,才把它牽出來和豬們一起到山坡上去啃青。馬嘴倒騎在它的背上,走在前麵;豬們低著頭,捯著碎步跟再後麵,哼哼嘰嘰地很是順從。來到山坡上,馬嘴就把這牲口放開,讓它滿山遍野地跑去。日上三竿的時候,它就跑回來。時間長了,馬嘴覺得這牲口真通人性。便給它取名叫:臥雪。
今日這八百裏夜路就看出來了,臥雪是走獸,算得上寶馬良駒。看這腳程多硬朗。
(三)
路口有座牌樓早已破敗不堪,匾額上的字也漫漶不清。馬嘴舉著頭辨認一番,念叨出這樣四個字:遙享天祿。他拽一下韁繩,正仰頭看天的臥雪,撐住前蹄,沒動地方。馬嘴從兜裏掏出一把炒黃豆,放到它嘴邊。那牲口用嘴拱了兩下,黃豆就沒了。這才抬腿走了起來。前麵是一片老房,牆根兒下蹲著幾個老者,還有個老婦站在旁邊,懷裏抱著一個咿呀學語的孩子。
老者中不知是誰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藏在沙丘後的太陽驚著了,猛地往上一跳,掛在牌樓的額角上。滿街的橙紅色。老婦人指著太陽說,狗蛋。小孩兒啊啊地伸出小手,說,要。老婦人說,鱉。小孩兒就縮回手,說鱉。老婦人樂了,那幾個老者也嘿嘿笑起來,然後衝著老婦人罵道,不教些好兒。
馬嘴回過身,望著又紅又圓的太陽,再看看老人和小孩兒,頓覺這春光無限美麗。
走到近前,一個豁牙老者,指著臥雪說,這是驢不?咋個三瓣嘴。
馬嘴笑著說,驢是驢,不是正經八輩的驢,你瞧它還長了四個牛蹄子呢。
眾人低頭看去,又一個一個抬起頭來,眯起眼睛,細嗓說道,沒見過,沒見過。
臥雪咧著三瓣嘴,脆生生嚼著黃豆,一副器宇軒昂的樣子。
一個歇頂老漢說,稀罕,這算啥牲口,幹活兒行不?
幹活兒不聽使喚,沒少挨鞭子。就是能跑,是個走獸兒。馬嘴答。
眾人一起搖頭。豁牙老者說,一頭叫驢,一天能走個五六十裏路?
一夜走了八百裏。馬嘴說。
豁牙老者的嘴嘩啦一下張開了,像個鳥窩一樣嘎嘎的從裏麵飛出一串笑來。一頭驢?他說。
幾個老人把頭聚在一起,又開始聊起別的來了。不再搭理這個外鄉人。
愣了一會兒,馬嘴拽起韁繩,心想該給臥雪飲水了。便招招手走開了。
(四)
一群羊在池塘邊飲水。
三個羊販子站在不遠處的空地上,圈住了更大的一群山羊。他們舞動著手中的羊鏟,飛出的石子落在羊群周圍,像柵欄一樣把羊群圈成一個大大的圓。看上去有三百多隻。羊販子是胡人,斜肩的羊皮襖,黑幫兒牛皮千層底靴子,高顴細目,九尺開外的個頭。不用問就知道這是磧北壯漢。此時,其中一人把兩個手指掖進嘴裏,鼻子一擤,口中就發出一聲類似野禽般的嘯叫。圓圈破開一個口子,一隻一隻地,排隊走出五十多頭羊來,就像從水窪裏湧出一涓細流。一個石子落下,水流立刻就止住了。
馬嘴看了,心中暗讚不已:這功夫如何了得。
羊們低著頭衝向池塘。那些喝完水的羊,嗡地一聲散了,零亂的蹄子把柳林四周踩得泥濘不堪。它們跑到空閑處。
馬嘴走到井台上打來半筲水,倒進皮桶,提到臥雪嘴邊,。那牲口便揭著水皮兒喝了起來。桶裏的動靜不小,就像人喝粥一樣滋嘍-滋嘍-的。馬嘴知道這家夥走乏了。
其中一個羊販子看見臥雪,身子便慢慢蹲了下去,脖子卻伸得老長。他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臥雪,目光就像兩隻蛾子在臥雪身上飛來飛去。臥雪用尾巴抽打了幾下屁股,羊販子這才眨了眨眼,樂了,生把一張窩瓜臉給笑爛了。胡人都會看牲口。
小鎮不大,兩趟老街。
街上人聲鼎沸,車水馬龍。馬嘴牽著牲口穿過街市,找了一家僻靜的車馬大店住下。把牲口的韁繩給了夥計,讓他好生伺候著,從兜裏摸出兩枚大錢扔過去,然後自己朝街上走去。
他毫不費事就找到一處湯灶。藍布頂棚飛角張開,火焰旗的幌子高懸頂棚之上。赫然三個大字:羊雜碎。爐火剛上來,食客寥寥。他揀個桌子坐下,要下六個燒餅,一碗羊湯。
湯鍋的味道煞是喜人,喝一口滿嘴的濃香;燒餅嚼在嘴裏也是酥脆爽口。三下兩下便把大花碗收拾個幹淨。他哈了口氣。
店家,他喊。再來碗羊湯。又顛動著下巴咀嚼起燒餅來,他吃飯喜歡吧唧嘴。
再抬眼看時,桌上已然添了一碗湯來。馬嘴點點頭。說來得好,誰讓我得意這口兒呢。兀自吸溜起來。
喝著喝著,就覺得耳朵根子發熱,後脖埂子發緊,這讓他感到很不自在。回身掃了一眼,斜背麵剛剛坐下三個胖子,正是那三個胡人。胡人的目光有點直著,落在馬嘴的脖項上免不了涼颼颼的。
馬嘴揚起脖子把湯倒進嘴裏,把碗一推,從腰裏摸出三枚大錢放在桌上,起身要走。小二哈著腰跑了過來,把肩頭的毛巾往下一拽,在手上擦了幾把,笑嘻嘻道,哥子,你的帳已經有人付了。
馬嘴說,噢?
不等馬嘴問誰,小二的手已經指向胡人的桌子。他皺了皺眉,便走了過去。抱腕當胸,說道,三位爺請了,我與爺們素不相識,不知為何這般抬舉於我?
三人哈哈大笑。兩碗湯的事兒算個毬。啥抬舉抬舉的。胡胡哈哈 …
其中一個紫胖子說,出門在外,為的是交個朋友,我們想與你喝上一遭。來,來,來。他走過去把馬嘴按在凳子上。
(五)
桌上擺著一壇《透瓶香》,一砂鍋頭蹄,一大盤白切。對麵的糟鼻子倒上一海碗的酒,用手使勁一推,那碗貼著桌沿兒滑了過來,眼看快到桌角兒,一個弧線轉到了馬嘴麵前。從碗心湧起一朵酒花,在他鼻子底下一跳,猶如一隻小手啪地打了一個響指。便落回碗中,留下一片醇香。糟鼻子得意地笑了笑,算是請了。馬嘴嗬嗬傻樂,兩手沒地方擱,比劃了幾下,隻得端起海碗,猛地灌下一口,然後衝著三位笑笑,便臉紅脖子粗地咳了起來,樣子嗆得有些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