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去世後,卯生人雖回家了,心卻依然在石岩。他回憶著那八九天中已經熟悉了的水庫周邊每匹山梁,猜想著王天化將會把黎明安葬在何處。但人畢竟已安葬,他不能丟開重病在床的妻子,亦不能撇下尚須人照看的幼兒,隻能於淒苦中,每七日扶著兩歲半的三郎為他大哥焚化紙錢,憑吊著那異鄉孤魂。

三郎很聽話,很會燒,似乎也很虔誠,鸚鵡學舌般大聲喊叫大哥回家來撿錢。卯生知道,這是很值得懷疑其有無實際意義的事情,卻又希望是真事,希望魂寄他鄉的兒子真能有錢用。因此,他每次都唯恐燒的太少,太少了不夠兒子使用。

除此,也沒有更好的寄托哀思的方式。

第九十九天,卯生義無反顧地趕到石岩。他由衷感謝著王天化和程先生。王天化說:黎明浮起來的時候是趴著的,掙紮狀的雙臂彎曲僵硬;肚內沒進一滴水,運動短褲鬆鬆地掛在腰間,隻是嘴臉烏青,麵目全非,顯然是入水後口鼻緊閉憋成的。

卯生的心抽搐著,痙攣著,腦海中長時間地浮現著兒子雙臂彎曲僵硬的姿式。這姿式證明,兒子落水後,至始至終沒有放棄希望,沒有放棄掙紮;掙到了最後一刹那,定格在了那最後一秒鍾。這是多麼驚慌漫長的掙紮,這是多麼令人痛心的情景?兒子自入水後,一口氣憋到死,一口氣憋得臉膛烏血成結,七孔不出,滴水未進,這又有多麼強烈的求生欲望,這需要多麼大的毅力和耐力?

這種人活下來應該是很能辦事的。

這種強烈的求生欲望震撼、震痛著人心。

不知兒子最後那刹那,究竟想了些什麼。他應該恨的是父親——還有蒼天!

黎明生於公元一九七二年臘月初四日子時,歿於甲戍年六月初三日下午三時許,是時二十一歲半,竟然一天不差。天哪,這真是命嗎!

第二天“百日”,卯生從王天化家借到一把鋤頭,拎著紙錢,按王天化說的墳前有棵小柏樹,找到了兒子的墳。其實不是墳,是就一廢棄的老水溝,掩埋成的一個稍顯隆起的堆。估計兒子身上的掩土不足兩尺厚。

逝者如斯,令人肝腸寸斷。

他伏在兒子“身上”哭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感到心哭痛了,頭也昏了,大慨也覺哭夠了,才拿起鋤頭,啃著坎上的黃土,為兒子壘墳。真正的“黃土埋兒淚猶血”嗬。頹鈍的鋤頭,幹燥的木把一掉再掉,他幹脆扔開,用手一抔一抔地捧著黃土,為兒子加蓋著“被子”。厚點再厚點,高點再高點,仿佛是怕兒子涼著凍著。

終於壘高了,像墳了。然後再遍山找來石塊,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墳頭,留下一個茶杯口徑大小的墳門,權作墓碑。

他看著墳頭石塊上,斑斑點點沾滿了自己手指滲出的血,倒也有一種淒涼、淒苦的“我以我血祭亡兒”的安慰。壘起了。化過紙錢,他為兒子燃上一棵煙,放入墳門中。然後坐在墳前地上,沉痛而鄭重的一字一頓地告訴兒子,發誓為兒子守墓三年。

他知道,父為子守墓多少有悖常理,但他願意這麼做,非如此不能撫慰兒子,不能醫治自己的愧疚之心。

為實現諾言,卯生不惜為人看大門,打掃菜市場;後又幾經周折,終於在石岩辦起一個“又一村”小餐館,聊為生計。爾後,他又捎信叫來了患難之妻與小兒三郎。僅可團聚的三口之家,相依為命間三天兩頭去墳上看黎明;每去都帶著祭品,每去都坐很久很久,總希望魂落他鄉的兒子,九泉間少些寂寞,少些孤獨。而他卻多了一次又一次對往事的追憶,一次次的心胸絞痛,傷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