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是大明崇禎十六年,時值秋冬之際。大江南北,盡是落木飄零;黃河上下,一片蕭瑟光景。
卻說山西平陽府境,有一座小鎮,正立在秦晉之間。小鎮的西頭擺著一座客棧,招牌尚顯清晰,紅漆抹著朗月二字。
這一日晚,客棧前停著兩三輛馬車,有數個男女來往進出。正值夕陽西下,霞光數道,見出一些絢爛景象。落日餘暉裏卻趕過一輛馬車來,到得店前,那車夫將馬韁一勒,對著車內道:“少爺,客棧到了。”即下了車,躬身候著。
車簾打開,裏麵出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他生的清秀俊朗,高白頂,丹鳳眼,儀表堂堂。戴一頂方巾,穿一件襴衫,裏麵一件大黃襖子。當時走下了車,朝車內說道:“你們慢些。仔細看著兒子。”內中一個女人應道:“妾身知道。”
即從中走出兩個女子來。前一個年不過二十上下。頭上堆一個雲髻,上覆著皂紗,兩邊各貫著金蟬玉葉簪。披一件長袖對襟褙子,內裏一件長襖,腳下踩一雙小小的猩紅繡花鞋。身材長挑,麵上含著文弱。懷裏抱著一個小男孩,瞑目睡著。後麵一個女子穿著青色紗氅,內襯著一件白衫,下著一襲湘裙,頭上挽個發卷,鬢邊插朵碧玉花朵。她也是一個美人兒,眉黛春山,目蓄秋水,薄而紅的唇。與前一位相比,多三分嬌媚,少些許端莊。
公子看著客棧,露出一點失落的眼神,但看看前路掩在漫漫紅塵中,還是向車夫說道:“快去問問,可有空間了。有,我們就在此店將歇一宿。”車夫應聲去了。須臾,回來說道:“少爺,雅間,俗間都有。”
公子把頭一點,車夫在前引著,幾人進了客棧內裏。隻見一層廳堂是飲酒吃飯的布置,房間在四圍及樓上。公子看有七八個人坐了三兩個桌子吃喝,微微笑道:“要了房間,再來吃飯。趕了一日的路,腹中早已不支了。”遂要了樓上三間雅間,把物件都收放妥當,一齊下樓來吃飯。
公子選了靠北麵的一張桌子,要了兩樣小炒和一些點心,小二又舀來一盆米粥置於桌上。公子其實沒有什麼食欲,口上說道:“各人吃飯喝粥。將就將就。”抱著小孩的女子輕聲道:“相公。”公子看她:“做什麼?”她蹙著眉頭說道:“要幾時才到得南都呢?”公子不悅道:“才離西安兩日,路還長著呢。”女子低了頭不語。
忽見得旁近一桌子上,新來了兩個人,都是閑人的模樣,穿著直裰,一個戴了瓜皮小帽,一個穿著件道袍。兩人甫一落座,就聽穿道袍的說道:“兄弟,常時不來走動,一向可好?”
“哎”,戴瓜皮帽的搖頭說道:“哥哥,如今兵荒馬亂,能活著就是好了。想我河南一省,讓李闖與官兵來回爭搶,無論誰來都要殺一場,又兼天災,十家裏麵竟不能存留一家。所以我逃到此間,指望著能安生過日子。往後還仗著哥哥多些照顧。”
這兩人聲音都大,顧著自己說話,旁若無人。
著道袍的歎口氣,“不必說照顧。隻相互扶助著就是。李自成前麵雖占了河南、湖廣,其實腹背受敵,難有作為。可如今,形勢卻大不一樣了。”
旁邊公子聽他這麼說,不免覺得好奇,於是把碗箸停了,起身走過去,朝兩人拱一拱手道:“小生姓左,方才聽兄台說形勢變了,願聞其詳。”
兩人起身回了禮,請左公子坐了。著道袍的說道:“公子,這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大明朝能戰之兵不過三支:一支關寧軍馬,不過三五萬眾,尤須防著滿清;援剿總兵左良玉掌著十幾萬大軍,如今也多烏合之眾了,待在武昌,又不敢出頭;還有那陝西十萬大軍,剿賊十餘年,實是大明之支柱,可憐新近在河南覆亡了!公子竟不知道嗎?如今李自成數十萬大軍直趨潼關,若潼關失了,陝西難保。全秦百二山河,一旦為李闖所據,大明可不危矣?”
左公子看著他們,心裏想:這些百姓都小覷不得呢。沉吟道:“八月一日,陝軍在關帝廟前誓師進兵,陣勢何其雄壯。去了河南剿賊,竟一敗塗地。四月之間,變換太過迅疾。不過,大明有二百七十餘年的根基,必能平滅流賊,獲得中興的。”
“原來公子是個高門之後。”著道袍的笑道,“公子和我這位故友一樣,也是逃難的?至於根基,漢有四百年,宋有三百年,如今還在嗎?我聽得朝代興亡,上天總有征兆。前些日子,我聞得山東、福建相繼地震,這或許是天厭其德也不準。”
左公子嚇了一跳,這人口無遮攔,放肆太甚了,說道:“這話如何能說得?當今聖上勤政憂民,你怎能說無德?這實是大逆不道的!”
著道袍的未開口,那戴瓜皮帽的搶著道:“天下弄成這樣,我們都說不得嗎?聖上固然憂民,如今的官兵恐怕不比那流賊強多少去。河南百姓,多有投了流賊的——倘流賊來此,我思量自己也逃的累了,就從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