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奉天靠站的時候,三個人靠在一起打盹兒。朱七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在夢裏,朱七回了家,家裏沒人,空蕩蕩的。朱七沿著村南的河沿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河中間,雪片一樣的蘆花飛得滿河都是。朱七說不上來自己是要找娘還是要找媳婦,他站在水麵上,不往下沉也不搖晃,連自己都覺得奇怪,難道我是個水上漂?桂芬在河沿上喊他,朱七想答應,但他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發不出聲音。桂芬哆哆嗦嗦向前伸手,快要抓住他的時候,他卻突然沉入了水底。水很稠,沒有一絲聲響,也沒濺起水花。鋪了碎銀子的河麵上蕩著桂芬的呼喊,呼喊頃刻就變成了哭聲,在空蕩蕩的河堤上回響。朱七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猛掐一把大腿醒過來,突然就上來了一隊鬼子兵。朱七心說一句“完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果然,上來的這隊鬼子兵將車廂兩頭一堵,端著刺刀把車廂裏的男人從側麵趕下了車。大馬褂喪氣地問玻璃花:“這不會是剛出虎口又進了狼窩吧?”玻璃花捶了一下腦門:“怪我啊……咱爺們兒沒有‘勞動票’,這是被鬼子當了‘浮浪’。”
滿車的男人似乎都知道自己這是遇上了什麼,沒有一個敢開口問問的,沒精打采地被押上了一輛卡車。
浩浩蕩蕩的一隊車帶著一路煙塵往東駛去。
風冷嗖嗖的,吹在朱七的臉上像用粗糙的毛竹片拉著,刺痛得厲害。
在車上,朱七打聽一個將腦袋鑽在褲襠裏罵娘的夥計才知道,這趟又麻煩了,鬼子這是要拉他們去呼蘭修“國防工事”。
朱七明白,一旦到了那裏,就再也沒有活著出來的機會了,幹脆橫下一條心——路上“扯呼”!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天擦黑的時候,車在一個荒涼的村子前停住了。
朱七將自己的身子背向大馬褂,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大馬褂明白,一隻手捏住朱七的手腕子,一隻手麻利地解開了朱七的繩索。朱七騰出雙手,摸索著幫大馬褂鬆了綁,接著又解開了玻璃花的繩索。三個人擠在一處,看著被鬼子吆喝著往下趕的人群,互相一使眼色,翻身從另一側跳了下去。車廂下麵站著一個端大槍的鬼子。朱七沒等他反應過來,直接將他勒到了路邊的茅草叢中,大馬褂早將預備好的槍刺捏在手裏,趕過來照準脖子隻一下,鬼子發出一聲吐痰樣的聲音,沒了氣息。
朱七拽著鬼子的兩條腿將他拖到茅草叢深處的一條小溝裏,匍匐著往一塊大石頭後麵爬去。
玻璃花拽出鬼子的槍,拉一把呼啦呼啦喘氣的大馬褂,蛇行著跟上了朱七。
三個人躲在石頭後麵野貓似的盯著不遠處的車隊看,車隊那邊亂哄哄的,鬼子趕豬似的將人群往村子裏趕。
朱七摸著胸口剛喘了一口氣,就聽見前麵的人群裏傳來一陣嘶啞的歌聲。
大炮咚咚響,一切來救亡,
拿起我們武器刀槍,全國人民走向民族的解放。
腳步合著腳步,背膀合著背膀,我們的隊伍光殺強盜,
全中國四萬萬同胞無悲呀,朝著一個的方向……
歌聲充滿悲愴的激昂,在沒有風的夜空飄蕩。是誰這麼大膽?朱七的心沉了一下,這夥計怕是豁出去不想要這條命了。剛想抬起頭看一下,大馬褂隔著玻璃花戳了他一下,朱七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頓時吃了一驚——西邊不遠處的一個土包後麵也趴著四個人!月光朦朧,那四個人的裝束看不分明。憑感覺,朱七知道這幾個人也是剛剛從車上逃出來的“浮浪”。看樣子這四個夥計也看見了他們,一齊抻著腦袋往這邊踅摸。朱七按著大馬褂的腦袋將他按趴下,衝那邊晃了一下手。那邊看見了,同樣揮了揮手。朱七放心了,伸出一根指頭在嘴邊噓了一聲,壓低聲音問:“喂,那邊的兄弟,你們是哪裏的?”
一個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聲音回了一句:“是小七哥嗎?”
好家夥,彭福!朱七的心像是要爆炸了,下意識地坐了起來:“是我!”
彭福在那邊使勁地搖手:“別出聲,趴好了!”
朱七剛剛趴下,車隊那邊驀地響起一聲慘叫,歌聲戛然止住。唱歌的兄弟完蛋了……朱七已經沒有了憤怒的感覺,腦子已然麻木了,心空得厲害,感覺自己的身子都要飄起來了。車隊那邊嗡嗡亂了一陣,接著沒了聲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風吹草地似的漸漸遠去。大馬褂抬了抬頭,用力擰了朱七的大腿一把:“那邊是福子?”朱七沒有回答,弓著腰,幾步躥到了彭福藏身的那個土包後麵。彭福一把按倒了他:“還真的是你呀!你可把我麻煩大啦……”朱七噓了一聲,來回看了身邊的那兩個夥計一眼:“這也是咱們的兄弟?”彭福壓著朱七,低聲道:“先別問那麼多了。大馬褂呢?”朱七掀開他,抬手一指石頭後麵:“在那邊。”彭福直了直脖子,猛地一推朱七:“趕緊帶著你的兄弟走,去前麵的林子,我在那邊等你們,快!”
在林子裏麵的一個低窪處,朱七瞄著青蛙樣一蹦一跳往這邊跑的彭福,心裏突然溫暖起來,像一個離家多年的小媳婦突然見到了娘家人一般。大馬褂似乎也有這樣的心情,說不出話來,細小的脖子幾乎挑不住腦袋了,一個勁地打晃。
彭福跳到朱七的身邊,一蹬腿,直接躺下了:“我操他奶奶的,這一頓驚嚇!”
朱七將踉踉蹌蹌趕過來的那兩個夥計拉趴下,一把揪起了彭福:“你怎麼也到了這裏?”
彭福來不及回答就被大馬褂扇了一巴掌:“福子哎,你娘的啊……”哇地哭出了聲音。
彭福摸著被打疼了的腮幫子,嘿嘿地笑:“看來哥們兒這兩年多受了不少苦啊。”
“說,你怎麼來了這裏?”朱七直直地盯著彭福,心裏直撲騰。
“我還想問你呢,你咋到了這裏?”
“你不知道?”朱七猛然反應過來,他哪裏能夠知道我是怎麼來了這裏的?心裏不禁一陣憋屈。
“我知道什麼?我隻知道你跟大馬褂去了沙子口,到現在已經兩年半沒有見著你們了……你是怎麼來的這裏?”
“你先說。”
“我來找你唄,”彭福衝毛烘烘的月亮翻了個白眼,“有人說你回了放木頭那邊,你找你六哥來了。”
“啥?我找我六哥?”朱七一怔,“我六哥在老家好好的,我找他幹什麼?”
“啊?你不知道?”彭福不相信似的盯著朱七,“你真的沒回家?”
“……”朱七憋屈得更厲害了,一把拉過了大馬褂,“你問他!”
大馬褂橫著脖子將他們前麵經過的事情對彭福說了一番。彭福聽傻了眼,頭皮搓得沙沙響:“怎麼會這樣?不對呀……孫鐵子在嶗山碰見華中了,他親口說……”彭福薅了兩把胸口,將氣息喘勻和了,說,“你們去了沙子口的第二天我們就知道出事兒了,當時衛老大很著急,可是正巧董傳德讓他帶著弟兄們上山,這事兒就暫時擱下了。在山上,董傳德說,他聽孫鐵子說,你很有可能是跑了,有可能不回山了,要回家找媳婦呢……後來衛老大一分析,說你不是那樣的人。華中說,孫鐵子告訴他說大馬褂跑了,朱七找他去了呢。”大馬褂委屈得眼珠子凸成了蛤蟆,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瞪著彭福直倒氣,彭福挑一下他的下巴,嘿嘿一笑:“別瞪眼,我沒別的意思,這都是原話……”
“華中真的已經‘躺橋’了?”朱七急急地打斷彭福,心懸得老高,似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死了,他死了好幾個月了,”彭福的聲音低沉下來,“你們都知道我跟老華有些,有些那什麼……可是我真的心裏沒有啥,我就是討厭他老是在我麵前提那件事情。不過還真讓我給說對了,老華對謝小姐還真的有那麼點兒意思,在山上老往滕先生那邊出溜……”
“打住打住,這些事情以後再說,”朱七有些急噪,咽一口幹唾沫,冷冷地說,“告訴我,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城防去圍剿,”彭福歎了一口氣,“當時我和衛老大他們在仰口那邊伏擊去栲栳島的鬼子,華中帶著他手下的兄弟……”
“看來這是真的了。”朱七的心像是被一塊石頭壓著,喘氣艱難,眼前全是華中憨實的笑容。
彭福愣愣地望了一陣天,摸一下朱七的肩膀,沉聲道:“別難過了,人死如燈滅……他死得值,殺了不少鬼子呢。當時他被押到了李村,衛老大親自下了山,帶著我們找了城防隊的長利。可是不管用,誰也救不了他,鬼子把押他的地方看守得像鐵桶。我連夜去找了巴光龍,巴光龍帶著龍虎會的全部兄弟都去了,可是根本沒有機會下手。華中可真是條硬漢子,砍頭的時候先是唱了一句‘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接著對看熱鬧的人喊‘老子死得值得,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小鬼子戳著脊梁說,看,這就是中國人’!屍首沒丟,是老巴派人去收的……”“別說了,”朱七蔫蔫地站了起來,“咱們找個地方躲著,這裏不安全,剛才我殺了一個鬼子。”彭福笑道:“看見了,當時我就覺得這幾個家夥不簡單,沒想到是你和大馬褂。”大馬褂縮著脖子哼唧道:“自古以來都是請佛容易送佛難,他們把老子請來,沒個說法老子能就這麼走了?”
大家都怏怏地笑了一聲,呼啦站起來,跟著朱七往黑栩栩的山坡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