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走來了。這是大悲大喜過後的第一個春天,這個春天是邁著軍人般的步伐走來的,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
火車像剛脫下棉襖、棉褲的頑童一樣,歡呼著、奔跑著,去擁抱那孕育著生機的春光。
車廂裏的廣播正在播放常香玉唱的《大快人心事》: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幫”
政治流氓、文痞
狗頭軍師張
還有精生白骨
自比則天武後
鐵帚掃而光
篡黨奪權者
一枕夢黃粱
……
田戈和魏誌強相對而坐。魏誌強穿的是一套嶄新的軍裝,連領章和帽徽都是新的,顯得格外英俊。田戈穿一套半新的軍裝,領章和帽徽略微褪了點顏色,一副老兵的模樣。
此時,田戈和魏誌強仍在用那種顛倒語序的方法交談。
魏誌強皺了一下眉頭,“我越想越覺得怪得很。周總理逝世之前,鬧地震,發大水;朱老總逝世之前,營口發生海嘯;而毛主席逝世之前,唐山鬧大地震,天上落大隕石。”
田戈說了句“也許是巧合吧”,心想:“老年人常說,大人物出生或去世時,天地都會發生異常變化。這話既好像沒道理,又好像有道理。六九年冬天,天上正下著鵝毛大雪,卻出奇地打了一個大炸雷。當時,鄰居熊奶奶說,天鼓響,落將星。沒過幾天,廣播裏就公布了李宗仁去世的消息。看來,那李宗仁可能就是天上的將星。林彪事件過後,街頭茶房的肖爺爺說,他在九月十三號晚上,曾經看見一顆特別明亮的掃帚星往北邊落。因為,林彪是個奸臣,所以他死的時候,有掃帚星出現。越南的胡誌明主席去世時,樹上卻奇跡般地掛滿了冰花,當地群眾說那樹上的冰花是‘樹孝’。這些奇怪的現象,真是不可思議!”
“就算這些都是巧合。”魏誌強把左手放在腮幫上,雙手托著頭說:“但是,他們三個人逝世的順序,難道也是巧合?周總理第一,朱老總第二,毛主席最後。如果說這是巧合,怎麼會這樣巧呢?”
田戈說了句“不巧不成書嘛”,接著說:“世上的有些事情,能說清楚的,明顯帶有迷信色彩,而不帶迷信色彩的說法,如‘巧合’、‘偶然’,本身就是說不清楚時的搪塞話,很難讓人心服口服。就拿三個偉人逝世的順序來說吧,與薛老伯相鄰的龐大爺曾經對我說,周、朱、毛是緊緊相連的,缺哪一個都不行。當時,我覺得龐大爺純粹是瞎編胡謅,現在細想起來,又覺得有點道理。”
“我曾經這樣想過。如果他們三個人逝世的順序不是這樣的話,我們國家的形勢,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情況。 ”
“即使不是這樣的順序,‘四人幫’的垮台也是必然的。第一,朱老總和周總理都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偉人,關鍵的時候,他們絕對不會置黨和國家的命運於不顧。第二,‘四人幫’幹的全是一些不得民心的事情,而不得民心的人,注定要垮台。”
“你說,毛主席選華國鋒當接班人,與他在毛主席的老家——湖南,當過湘潭地委書記,後來當省委書記,有沒有關係?”
“我想不會沒有關係。”田戈往前傾了傾上身,“但是,最主要的還是毛主席認為他忠誠、可靠。”
坐在魏誌強旁邊的是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坐在田戈旁邊的年輕人帶著眼鏡。他倆隻見這兩位軍人談得很投入,卻一句話也聽不明白,時而投去一瞥驚奇的目光。
田戈的目光又和那位幹部模樣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忽然意識到在這種場合談論這樣的問題,盡管用的是暗語,但有些話重複太多,萬一被別人聽出來了,影響不好。於是,故意岔開話題,對魏誌強說:
“你猜,我如果突然出現在家裏人麵前,會是啥情形?”
“我想,你家裏的人是先驚訝後高興,而田叔、杜姨在驚訝、高興之後,也許還會傷心,難過。”
“這種情況,我也曾想過。不過我估計,當他們看到正常人能做的事我同樣能做時,心情會好一些。”
“我覺得,當他們想到或者遇到最關心的事情時,特別是杜姨,可能會更加傷心、難過。”
田戈皺了一下眉頭,“你說的那是什麼事?”
“這還用問嗎!個人問題唄!老人們現在最關心的事,除了這事還能有啥事。”
田戈紅著臉笑了笑,抬手揉了揉臉。
魏誌強本想問田戈回去後看不看艾玉蘭,但一想到上次跟田戈說的那一番話,隻好咽了回去。
“你估計這次回去,你們家會不會讓你考慮個人的事?”田戈看著魏誌強說。
“我想肯定會。你呢?”
“估計也會。”
此時,一位牽著小孩的婦女看著田戈和魏誌強說:“解放軍同誌,請行個好,幫個忙吧!”
田戈扭臉一看,隻見說話的婦女三十多歲,上身穿的是藍底白點花的褂子,下身穿的是咖啡色的褲子,略有些憔悴的圓型臉上,有幾塊蝴蝶斑。小女孩有四、五歲,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右手緊緊地攥著那婦女的衣角。
婦女傷心地接著說:“我領著女兒到部隊探親,進站時錢包被偷了,我們還得坐一天一夜的車,才能到部隊,孩子已經兩頓沒吃飯了,我找你們求助,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田戈從口袋裏掏出五元錢和五斤糧票,“你拿去先給孩子買點吃的。”
“太謝謝你了!孩子,快謝謝叔叔!”婦女接過錢和糧票,激動地看著著田戈說:“請問,你是哪個部隊的,到時候我好讓孩子他爸給你寫感謝信。”
田戈笑著擺了擺手,“都是當兵的,不用感謝。”
看著那母女倆離去的背影,魏誌強用腿碰了碰田戈,“你怎麼給她們那麼多錢?”
“在家千日好,外出處處難。人在外麵不可能不遇到困難,遇到困難總得有人幫助,何況她們又是到部隊探親的。”
“你相信她的話是真的?”
“你是說她的話不是真的?”
“她的話究竟是真是假,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年頭,常有一些人利用人們的善良和同情心行騙,特別是利用解放軍愛學雷鋒、愛做好事的心理,騙取錢財。”
“你遇到過沒有?”
“遇到過。”
“遇到過幾次?”
“雖說隻有一次,但卻讓我傷透了心。”
“哦,咋回事?”
“那天上午,指導員安排我到黑金市去買辦板報用的廣告色、排筆。”魏誌強一麵接著說,一麵回憶當時的情景。
――黑金市火車站候車室。
魏誌強站在賣票窗口買了回返的車票,轉身往前走,快走到候車的長條椅旁邊時,一位牽著小女孩的婦女迎上來說:“解放軍同誌,我娘倆到天河市走親戚,在黑金市換車,下車的時候,被人偷走了錢包,現在身無分文,連早飯都沒有吃,你行行好,幫助我們一下吧,我們一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魏誌強猶豫了一下,看著她們那可憐兮兮的樣子,立即從口袋裏掏出10元錢遞了過去:“先去買點吃的。”
婦女接過錢,拉著女孩同時鞠著躬說:“謝謝!謝謝解放軍叔叔!”
下午一點半左右,魏誌強坐在候車室的長條椅上等候進站,一位牽著小女孩的婦女走到魏誌強麵前說:“解放軍同誌,我娘倆到天河市走親戚,在黑金市換車,下車的時候,被人偷走了錢包,現在身無分文,連早飯都沒有吃,你行行好,幫助我們一下吧,我們一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魏誌強皺著眉頭說:“我上午給你的錢足夠到天河了,你們怎麼還沒走呢?”
婦女的臉色刷地一紅,趕緊拉著孩子離開了。
坐在魏誌強身旁的一位老工人小聲說:“解放軍同誌,你上午給了她們多少錢?”
魏誌強:“10元。”
老工人:“你上當了,她們經常在這兒要錢,而且根本就不是母女倆!”
魏誌強:“她們不是母女倆?!那女孩是從哪兒弄來的呢?”
老工人:“女孩是那婦女臨時找的。”
魏誌強“哦”了一聲,咬著牙在心裏說:“我逛書店時,眼看著我喜愛的中醫書不能買,而且連中午飯都沒錢買,餓著肚子坐在這兒等車,聽著腸子‘嘰裏咕嚕’地叫。以後,再遇到要錢的人,即使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給啦!”
田戈聽完魏誌強的講述,歎了一口氣。“要錢的人,有真的,也有假的。真作假時假也真,假作真時真也假。那些做假要錢的人,好像一個老鼠,弄壞了一鍋湯。”
“依我看,不止一個老鼠,而是好多老鼠。”魏誌強眨了眨眼睛,“恐怕有十二點多了。我看東西,你先睡一會兒。”
“你先睡吧,我一點瞌睡都沒有。”
魏誌強說了句“好吧”,心想:“我先睡一會兒,而後再讓他睡吧。”
火車的輪子,好像越轉越快。
“轟轟隆隆”聲,越來越響。
遠處像星星一樣的燈火,在窗子上一閃即逝。
車廂裏打瞌睡的人,各種姿勢都有。
田戈的臉貼在玻璃上,默默地看著窗外,心想:“回到家裏,不論是中學的同學還是小學的同學,隻要沒有外出,都盡量去看一看。誌強說得對,同學也是一種緣分。人如果真的有來生,那麼今生是同學,而來生不一定是同學。”一想到回去看同學,田戈如同注入了興奮劑一樣,那些沉澱在大腦底層的往事,一下子浮了上來。
――盛夏的一天下午。學校操場。
烈日炎炎,連刮的風都熱烘烘的。
樹葉頂不住太陽的炙烤,懨懨地低著頭。
樹上的知了,發出淒慘的叫喊:受不了,受不了。
會標上的黑字,泛著紮眼的光。被批鬥的十個人,都是在城關鎮裏掛了號的。
田戈幹爹的脖子上掛著大鐵牌子,鐵牌子上寫著“大叛徒張得道”六個黑字,“張得道”三個字,是倒著寫的,並且打了叉。
批鬥會比天氣還要嚴酷,先是被批鬥的人逐個被架著“飛機”低頭交待、認罪,而後由學校選的代表輪流發言批判。
此時,張得道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腰彎得不能再彎了,黃豆大的汗珠順著他那灰白色的臉往下滴。
田戈不僅把認幹爹的情景和幹爹為他買吃的穿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而且恐怕別人知道這種關係,恐怕別人說他沒有劃清界線,咬牙切齒地緊攥著拳頭。
第一個人的批判發言剛結束,田戈就猛地站起來揮著拳頭喊道:“大叛徒張得道把頭低下去!反動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台上組織批鬥的人,立即走過去往張得道的背上猛地按了一下,張得道頓時倒了下去。他爬起來時,額頭上鼓起一個大包,鼻子上流著鮮血。
批鬥會結束後,田戈跟著一群同學一塊兒圍著被批鬥的人,不停地喊著“打倒”。
此刻,張得道額頭上的大包已變成了紫黑色,鼻子上的傷口淌著黃水.他好像在人群中認出了田戈,舔了舔幹裂得流著鮮血的嘴唇,央求著說:“小同學,把你瓶子裏的水給我喝一口,好嗎?”
田戈一聽此話,頓時舉著拳頭吼道:“你這個大叛徒,想喝革命小將的水,沒門!連尿都不給你喝!”接著撿起一片瓦塊,往張得道的身上砸去……
――初秋的一天下午。
天上飄著幾片白雲,一群排成‘人’字型的大雁,在空中飛翔。
田戈站在教室旁邊的大椿樹下,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激動地向被他召集來的同學說:“剛才遊行時的情況,你們都看見了,連街道居委會都成立了造反組織。我們作為毛主席的紅衛兵,正宗的革命小將,怎麼能無動於衷呢?我找你們來,主要是商量成立組織的事。我認為,為了緊跟毛主席幹革命,為了保衛毛主席,我們應當立即成立組織。”
假小子沈亞榮說了句“我同意田戈的意見”,激動地接著說:“毛主席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紅司令,是發動和指揮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總司令。我們連個組織都沒有,怎麼緊跟毛主席幹革命?怎麼保衛毛主席?!”
高固林掐著腰說:“對!六年級的造反兵團都成立半個多月了。他們能成立,我們為啥不能成立?!”
田戈一見其餘三個人在互相觀望,於是對石誌遠說:“誌遠,你別一個勁地看人家,快說說你自己的想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石誌遠紅著臉、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跟毛主席幹革命,我舉雙手擁護。不過,我覺得,像我們這樣十三、 四歲的小孩成立組織,人家,不,不一定買我們的帳。”
田戈氣衝衝地走到石誌遠的麵前說:“難怪平時大家喊你假女子,一點也沒喊錯!你以為十三、 四歲還小啊,十三、四歲幹革命的多得很!《紅岩》裏的小蘿卜頭,幹革命還不到十三歲呢。你說人家不一定買我們的賬,我們跟毛主席幹革命誰敢不買賬,誰不買賬,我們就打倒誰!”
高固林瞪了石誌遠一眼,揮著拳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寫文章,不能溫良謙和讓(溫良恭儉讓)。要革命,就跟我們走;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
石誌遠哇地一下哭了起來。他哭了幾聲,嗚咽著說:“我說我不革命了嗎?我一開始就說,跟毛主席幹革命,我舉雙手擁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