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招待所“205”房間。下午。
屋裏一字兒擺著三張床,床單、被子全是嶄新的。每張床邊都有一個床頭櫃,床下麵有個小方凳。門邊的牆下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開水瓶、三個茶缸。
田戈和通信連架線班戰士曾國安、特務連的飼養員劉大力,同住一個房間。
此時,田戈坐著小方凳、伏在床上寫日記;曾國安坐在床前學習毛主席著作,劉大力坐在床前東瞅西看。
田戈寫完日記,合上筆記本,往挎包裏裝時看見自己的發言材料,那兩件事又在腦海中呈現出來。
――報導組住房。
路文昌正在用毛筆修改稿件,桌子上放著資料、報紙剪貼本、墨盒、漿糊。
田戈在門口叫了句“路老兵”,邊走邊說:“你又在忙著寫稿子?”
路文昌扭過臉說:“不是寫,是修改。”
“我能打擾你一會兒嗎?”
路文昌把毛筆放在墨盒上,“有事?”
“有一點。”
“你說吧。”
“我,我還是想說說發言材料的事。”
“哦,你不用說了。上一次你跟我說的問題,我已經向何副主任彙報過了。何副主任說,這個材料,團常委討論過,而且已經上報到了師政治部,不能改動。”
“那,那該怎麼辦呢?我真的不想說那些與事實不相符的話。”
“要不然,你再去找何副主任當麵彙報,怎麼樣?”
“好吧,路老兵你接著忙,我去找何副主任當麵彙報。”田戈說罷,轉身離去。
――何副主任辦公室。
田戈站在門口整理了一下軍容風紀,喊了聲“報告”。
何金奎看著文件說:“進來。”
田戈推開門,走進屋裏,敬著禮說:“副主任好!”
何副主任點了點頭,“小田,有事?”
“我有點事向您報告。”
何金奎“哦”了一聲,指著藤條沙發說:“坐下說吧。”
“副主任,我覺得我的發言材料,有兩處內容與事實不相符,不知能不能不要?”
“這事,小路已經向我彙報過,我的意見他沒有跟你說?”
“他跟我說了。不過,”田戈囁嚅著說:“我覺得還是不要為好。”
何金奎微笑著說:“為什麼?”
“第一,我撿起炸藥包往外扔時,除了隻想到不讓沙排長和楊思賢受傷,別的啥都沒想,也不可能想那麼多的英雄人物。第二,那篇日記不是我寫的,我也寫不出那麼閃光的話。所以,我老是覺得,如果原封不動地照著材料說,跟說假話差不多。”
“你說的這兩個問題,我也找過個別人征求過意見。他們說,好多英雄人物的事跡材料中,都有在危急關頭想起這或想起那之類的內容,不算什麼大問題,日記雖然不是你的原文,但隻要能更深刻的反映你的思想麵貌,也不算什麼大問題,雷鋒的一些日記,也是經過整理加工了嘛!不過,你的意見也有一些道理。”何金奎皺了一下眉頭,若有所思地接著說:
“但是,這事我也不能隨便做主,得向政委彙報,說不定還得向師政治部楊主任報告。眼下,離師‘團代會’召開的時間,僅有三天,在我沒有給你明確的答複之前,你仍然按照現在的材料發言。明白嗎?”
田戈忍住了想說的話,趕緊站了起來,敬著禮說:“明白。”
這時,蔡幹事的一聲“喂”打斷了田戈的回憶。
“師首長要到房間看望代表,你們不要走遠,最好在房間裏等著。”蔡幹事說罷,轉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師首長們在何金奎的陪同下,走進房間,分別與田戈、曾國安和劉大力握手問好。有一位臉色比較黑、身體比較胖的首長,喊了聲“老何”,接著說:“誰是田戈?”
何金奎指著田戈說:“楊主任,他是田戈。”
楊主任走到田戈麵前,拍著田戈肩膀說:“小夥子,我知道你,舍己救人的英雄。繼續努力,好好幹!”
田戈激動地敬了個禮,“感謝首長的鼓勵和教誨,我一定不辜負首長的期望。”
師部小禮堂。上午。
會場裏,座無虛席。
主席台上,擺著兩排桌、椅,坐著大會主席團成員。田戈坐在第二排左邊第一個位置。
大會主持人師組織科長宣布:“下麵,由田戈同誌發言,他發言的題目是‘火紅的青春’,請大家鼓掌歡迎!”
田戈在掌聲中走向前台,先給坐在主席台上的人們敬禮,接著轉過身子給代表們敬禮,而後走到發言桌後麵坐了下來。
“尊敬的各位首長,各位代表,我叫田戈。”田戈介紹完個人簡曆,開始講述他在配合演習時救戰友的經過,講到醫生給他換藥那一段情節時,他沒有看講稿,用不高不低的聲調說:
“我看著醫生用鑷子夾掉蓋在傷口的敷料時,一下子驚呆了,不但沒有我所期盼保住的那兩個指頭,而且從手腕以下全都沒有了,看著被藥物弄成黑黃色的斷臂,我的心裏非常難受:沒有了左手,我怎麼幹做取送影片、倒片、放電影等工作呢?怎麼當放映員呢?我如果啥也不能幹,活著還有意義嗎?”
此時,會場裏格外寂靜。坐在過道邊座位上的一個女兵,用手絹擦著眼淚。
“後來,在首長和同誌們的幫助下,通過學習毛主席著作,學習英雄人物的模範事跡,我深深感到:革命者的手之所以寶貴,是因為它能為人民服務,能為革命做工作。一個能在生死關頭奮不顧身救戰友的人,如果不能正視困難,不能想方設法克服困難,與戰場上的逃兵沒什麼兩樣。於是,我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做一個身殘誌不殘的革命戰士,想方設法克服失去左手後的各種困難,用一隻手為黨的事業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田戈看了看講稿,接著彙報他克服困難的情況。
田戈講述練習一隻手削鉛筆時,會場裏靜得能聽見代表們作記錄的寫字聲。
田戈講述練習一隻手開片盒、倒片時,有人忍不住發出了“嘖、嘖”聲。
田戈講述把斷臂放在被子上練習做俯臥撐,以增加臂力,而後能夠把幾十斤重的放映機輕而易舉地放到一米多高的三角架上時,會場裏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
“實踐使我體會到:人的一生是短暫的,青春是美麗的。正因為短暫,而不能虛度;正因為美麗,而決不能玷汙。隻有把整個身心投入到壯麗的共產主義事業,活著才有意義,青春才真正壯麗。我一定不辜負首長和同誌們的希望,謙虛謹慎,再接再厲,沿著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繼續前進,再立新功!”
會場裏響起的掌聲,如同雷鳴。
師政治部楊主任要過話筒,“聽了田戈的發言,我很感動。一個年齡不到十九歲的青年戰士,能夠為了戰友的生命安全,奮不顧身地把即將爆炸的炸藥包抓起來往外扔;能夠很快的克服失去一隻手遇到的種種困難,繼續在放映崗位上堅持戰鬥,並且出色地完成了各項任務,這絕不是偶然的。他們團曾為此專門組織人進行過調查,田戈同誌在學校讀書期間,就能夠積極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發出的‘向雷鋒同誌學習’的號召,自覺以雷鋒同誌為榜樣,經常利用課外時間組織同學修理教室裏的課桌、板凳,幫助五保戶、烈、軍屬挑水、掃地、劈柴,多次被評為學校的‘三好’學生和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楊主任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他從穿上軍裝那一天起,就給自己選定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踏著雷鋒的足跡走,做一名雷鋒式的好戰士。根據田戈的事跡和表現,師政治部決定給他榮記二等功,要求全體共青團員向這位活著的雷鋒學習。師黨委也準備在近期下發一個決定,號召全師指戰員,認真貫徹、落實中央領導關於掀起學習雷鋒新高潮的指示,廣泛深入地開展‘遠學雷鋒,近學田戈’的活動,把雷鋒的精神進一步發揚光大,把部隊的各項建設搞得更好。”
會場裏響起的掌聲,經久不息。
師組織科長:“根據議程安排,今天下午的大會到此結束,散會。”
退場時,有幾位代表同時向田戈投去欽佩的目光。
師招待所“205”房間。田戈在師團代會發言的當天夜間。
曾國安、劉大力、田戈,都在各自的床上睡覺。曾國安,蒙著頭。劉大力側著身子,不停地打著呼嚕。
田戈仍在夢中。
――廣播室裏。
田戈看完剛臨摹的素描畫,準備收拾東西,突然看見身旁站著一個人,冷笑著說:“你還認識我嗎?”
“認識,您是胡老師,我在一中上學時,您教音樂課。”
“我這個人是棒槌拉胡琴--直來直去,有意見愛當麵說,從來不喜歡背後搗鬼。上次部隊派人到學校搞調查,如果讓我去介紹情況,我肯定也會隻講你的優點。但是,現在我必須當麵把你的缺點指出來!你還記得任克強在音樂課上搗亂的事嗎?”
“記得。”
“說給我聽聽。”
“那天上午上音樂課,您教我們識簡譜。大約一節課上了一大半時,您發現任克強一直低著頭,根本沒聽你講課。於是您讓他站起來讀黑板上的簡譜,您先指著黑板上的‘哆’,他說了聲‘一’;您又連著指了指‘來’和‘咪’,他緊跟著說的是‘二’和‘三’。您問他是真不會還是假不會,他說真不會。您說,真不會的話就單獨教他。他和您攪和了至少有十分鍾,班裏的同學笑了好幾次。不過,任克強故意跟你搗蛋,與我可是沒有一點關係呀!”
胡老師“哼”了一聲,“怎麼能說跟你沒關係呢?你是學習委員,又跟任克強坐同桌。他在課堂上看小說,你不製止他;他跟老師搗蛋,你不站出來維護、幫助老師,這是沒有原則性的表現!沒有原則性,難道不是缺點嗎?”
田戈點著頭說了句“是缺點”,正打算說“我以後一定改正”,突然發現胡老師的模樣變了。
“知道我是誰嗎?”
田戈眯著眼睛:“我,我一時想不起來。”
“你別再費心思苦想了!你當了模範,眼睛要往下看。告訴你,我叫覃文甫。當年由新兵連分到一機連時,我們倆一個班。後來我到連部當了理發員,你到團裏當了放映員。”覃文甫乜斜了田戈一眼,“你知道我來幹什麼嗎?”
田戈搖著頭說:“不知道。”
“我來揭你的老底!你害怕嗎?”覃文甫歪著頭說。
“你揭我的老底,是幫助我,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害怕呢!”
“師裏的表彰決定中,說你不怕苦,不怕累,幹一行愛一行;說你尊重領導,團結同誌,對戰友有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這些讚揚,別人佩不佩服,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佩服!關於幹一行愛一行的問題,如果僅僅就你當放映員來說,我相信你能做到,因為這是一個誰都想幹的好工作,既能學到技術而且還不吃苦。可是,在我們連搞生產那一段,你做到了幹一行愛一行嗎?當然你嘴上並沒有說,勞動中也基本上能做到不怕苦,不怕累。但是在思想深處,你是不太樂意搞生產的。有一段時間,你常常鑽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看那本怎樣寫通訊報導的書,盼望早日調到團通訊報導組去,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關於尊重領導方麵,你也有問題。有一次出工集合,班長批評你動作慢了,耽誤了全班的時間,你不僅當時小聲嘀咕了幾句,而且在背後和董正友商量找機會報複班長。雖然你們後來沒有報複,但是有這種念頭也不行!因為你忘記了一名軍人的基本準則,沒有按照毛主席關於‘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教導去做。不按照毛主席的教導做,就不配當雷鋒式的戰士!”
田戈微笑著說:“還有嗎?”
“在對戰友有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方麵,我對你的意見最大。你聽董正友講了我在新兵連聯歡會上的事後,經常諷刺、挖苦我,模仿我在應該敬禮時做的擤鼻涕動作,說我吹笛子跟‘貓叫春’一樣。有一次,我跟董正友開玩笑,重複老兵們常說的話,說河南人有四大怪--饃當飯、蔥當菜,高梁杆子做鍋蓋,廁所不分男和女,一根麻繩當褲帶。你頓時火冒三丈、氣衝衝地走到我麵前,說我們山裏人笨、丟人現眼,看見火車,把青草放火車頭上當牛喂;第一次看打仗的電影,在電影結束時到銀幕下麵找彈頭、炮殼。要不是後來班長回來了,說不定你還動手打我呢!”覃文甫舔了一下嘴唇,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