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I(一):
第一次見到GAI, 是徐為璐四歲那年,因為父母工作實在太忙,所以隻及一人腰高的徐為璐自己扛著行李住到了爺爺奶奶家。
徐家老爺子當了一輩子兵,在部隊裏待了一輩子, 生了三個兒子, 見了幾十年愣頭青的小夥子,突然來了一個小女娃簡直不知道怎麼顯擺好。
小團子生的好看, 伶牙俐齒, 說話整天像吃了蜜似的的甜,但凡誰見了都要多逗逗。
這可是把徐老爺子高興壞了, 天天帶著小團子滿部隊大院的轉。
轉來轉去的, 當然少不了隔壁的老顧。
餘老家和顧老爺子家之間隻隔了一道院牆,兩人是幾十年的老朋友。
顧老三個大兒子都已成年, 或多或少的因為顧老在軍隊裏這層關係去各地當了兵。家裏隻剩顧老和最小的兒子——顧從之。
顧從之那年不過八歲的年紀。大概是因為父子年齡代溝太大,兩人經常因為大大小小的事情發生矛盾,雖然矛盾各不相同, 但結果總是顧從之被叫到院子裏罰站。
徐為璐第一次見他就是這麼個畫麵。
驕陽似火,蟬鳴夾著燥熱,老榕樹下的躺椅上坐著忽悠忽悠閃著蒲扇的老爺子,院中央陽光底下站著脊背挺得筆直的男孩。
徐老爺子領著小團子從顧家大門一步一頓,不急不緩的走進去,抬眼就望見顧老在被光照到的樹葉的縫隙裏露出光禿禿閃著亮的頭頂的一圈光暈。
徐老爺子俯下身,把小團子從地上抱起來,托著舉在胸前的位置, 捏著她的笑臉蛋逗弄了幾下,走到榕樹下,笑眯眯的誇獎了顧老爺子又光滑了不少的腦殼,引出一陣洶湧澎湃的哈哈的笑聲。
小團子聽不懂,雙手環著爺爺的脖子,無聊的擺弄他衣領上鬆弛的,隻剩一根細線鏈接的一顆紐扣,兩隻手在紐扣處會和,同時用力,一點點的把它往出拽。
戰鬥正進行到水深火熱之時,便聽坐在藤椅上的爺爺聲如洪鍾的叫了她的名字:“璐璐。”
“嗯?”徐為璐兩隻手猛地攥緊,生怕努力隱蓋著的動作漏了餡,嘭的下打裏打在了自己爺爺的肩膀上,隨即便見他眉頭一皺,還不及擺出撒嬌躲避懲罰的動作,就又聽坐著那爺爺道:“璐璐,看到了嗎,你以後要是不聽話也要被叫去太陽底下罰站。”
說著話,還抬起手裏的扇子往遠處指了指,正對著顧從之站立的方向。
徐為璐隨著他扇子指的方向扭頭看過去,就見他站在院子正中央的位置,四周是被中午炙熱的太陽曬得發亮的青磚,就連旁邊的小池塘裏都靜靜的,沒有風的加持,泛不起一點漣漪。
會很熱吧...
小團子隻看著,頭上就幾乎要冒出汗來,不動聲色的抱著爺爺的腦袋蹭了蹭,再回過頭來時又回到的一副堅定耿直的模樣:“璐璐最聽爺爺話,才不會罰站。”
她自是不服氣,努力梗著脖子奶聲奶氣的反駁,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手下一用力,一時間脫手,紐扣直接被從衣服上拽下來,順勢向下滑著蹦了幾下,落在了顧老爺子的光腦殼上,又順著滑下去落到地上。
她見坐著的爺爺愣了下,抬高一隻手在光禿禿的腦袋上摸了幾下,沒碰到一點東西,複又低頭在地上的草坪裏找。
夏日的草長得最好,蔥綠蔥綠的,透著生機盎然的味道,卻是長得密密麻麻,那紐扣就剛巧頂在層層的草堆上。
徐為璐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紐扣落著的那個位置,緊張的心裏發抖,甚至就要站出來承認錯誤,卻徒然聽到了耳邊傳來陣陣誇大的笑聲:“哈哈哈哈哈...”
她這下才是被猛地下了一條,在爺爺懷裏一掙,險些落到地上,還是老爺子抬手一托才堪堪保住。
爺爺把她放在了地上,依然止不住笑意,眼神毫不掩飾的盯著顧老爺子頭頂的位置,內涵的深意明顯。
徐為璐卻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邁著小步子往紐扣的方向蹭,終於蹭到了腳底的位置,左右開弓使勁刨了刨土,末了還在草上蹦躂了好幾下,這才心安。
........
兩個老人家在樹下乘涼聊天,小團子站著無聊,晃著晃著就晃出了老榕樹,晃到了陽光下。歪著脖子偷看罰站的顧從之。
誒,這小哥哥長得真好看,誒?這小哥哥怎麼感覺氣鼓鼓的。
徐為璐提起了興趣,故意不再往別的地方跑,就劃著大圈,繞著小哥哥亂轉,擺明了的意思,隻差把“快來看我啊”幾個大字貼在頭頂上。
卻就是遲遲的,得不到回應。
不死心的,小團子還想往前湊,邁著小步,貓著腰,簡直不知道怎麼藏好,還沒挪出兩款磚的距離,就又聽徐老爺子在後麵笑意洋洋的喊:“西西,過來。”
徐為璐轉了轉身子,看過去,就見爺爺站在樹下,逆著光對自己招手。
話音還未完全落盡,就見顧老緊接著用蒲扇敲了敲藤椅,壓著怒氣也大聲朝遠處吼:“你也過來。”
小團子踢踢踏踏的往前跑,偷偷回頭看地上的影子,有個人影慢悠悠的跟在後麵。
明明看著速度不快,卻偏偏就緊隨著在自己一步之後走到了與自己水平的位置上。
“璐璐,你看這個哥哥,他是顧爺爺的兒子。”餘老爺子拽了拽褲腿,拎著蹲下去,隨即胳膊一夾團子的兩條大腿,又重新把它抱到身上來,邊說著還邊用手抹了抹小團子跑的太快而惹來的一腦門子汗。
“嘿,什麼哥哥,差輩兒了,她應該叫叔叔。”顧老終於逮到個話題點,使勁笑徐老也子叫錯了輩分,引得搖椅前後晃動,就更能看見他頭頂在陽光下四麵都反射著亮盈盈的光。
徐老爺子看著挺立在自己麵前的少年,脊背直挺,渾然上下的氣概完全不屬於他現在的年紀。可臉上的五官總不會騙人,雖強撐著,卻還是稚氣未退,儼然是一副小孩子的樣子,道:“他倆才差了幾歲,也就四歲吧,叫叔叔你不覺得奇怪?”
“不奇怪啊,哪奇怪,差了輩分才叫奇怪呢。”
徐為璐坐在爺爺手臂上,看著兩個老人家的話題討論的又開始熱烈了起來,變得雲裏霧裏的聽不懂。
最後卻還是聽了徐老爺子的話,咿呀呀的叫了聲哥哥。
隻沒想到,從此,這結上的兩條繩纏繞糾結,就再沒解開過。
打那以後,隻要徐老爺子去找顧老聊天,徐為璐就一定像個小尾巴一樣緊隨其後。
夏天最熱的時候,小小的團子抱著個大西瓜也要來。冬天最冷的時候,鼓鼓囊囊的團子一步三摔的還要來。
玩著玩著,一年又一年,一步又一步,小團子總算長成了個小姑娘。
顧從之十八歲生日那天,顧老的許多舊部下老朋友都來祝賀,待客廳裏、大院裏,滿哪裏的都是人,就連餘西西一年出現不了幾麵的父母,都被徐老爺子一個電話遠渡橫陽的叫回來。
徐為璐個子矮,站在前來祝賀的人堆裏誰也看不見,隻能努力低頭保護自己才做好的頭發不被蹭的飛上天,要麼就是努力注意腳下的人潮不要被踩在了哪裏。
今天是要做大事的,可千萬不能有什麼差錯啊。
她想著,腳下的步子又邁的小心了些,一步一頓,挪蹭著往前走。
而就在這一來一去之間,她發現了與自己同甘共苦的兄弟---顧老養在家裏的大白兔子。
那兔子在徐為璐看來,是顧老除了顧老的夫人以外最喜愛的,甚至排列對比起來,比他家的幾個孩子家庭地位還要高上許多,整天被顧老小心伺候著,養的油光光水滑滑的,兩隻手捧起來肉肉的縮成一個圓球,別提多招人疼愛。
而現在,這隻兔子的處境看似並不盡人意,甚至可以說不知道在未來的那一秒就會有危險發生。
自餘光裏瞥見了它屁股上的一撮毛,徐為璐就開始邁步撒丫子猛追,也不顧推開了多少人,頭頂上蹭了多少靜電隨風飛舞。
眼看著大兔子就要被踩了屁股,徐為璐努力向前跨了一大步,眼疾手快的蹲下去把它抓起來抱在懷裏。
低頭望過去,都不知道阿呆在人群裏鑽了多久,現在整隻兔子看著狼狽至極。
徐為璐用指尖輕輕點了幾下它的腦殼,拍了拍被塵土飛的灰不溜秋的兔腦袋,對著上麵又幹吹了好幾口氣,終於發現一切都是徒勞,才道:“怎麼回事,阿呆你怎麼跑出來了?”
大兔子不會說話,被養了這麼多年卻看著十分有靈性,徐為璐同她說話時就睜著雙亮紅色的大眼睛,溜溜的望著她,就像聽聽懂她話裏的意思一般。
四周圍都是洶湧的人潮,走過來走過去的,免不了碰了兩個人,在徐為璐又一次被匆忙走過的人蹭了胳膊險些壓倒兔子後,她終於發現了自己站在道路中間這個不甚妥當的位置,伸著脖子朝四周圍看了看,終於找到了一片僻靜無人的小台階,背著身小心的移動著,終於安然的帶著兔子移過去,道:“你要去找顧從之嗎,我也要去找他。”
大兔子自然張不了口,徐為璐看了它幾下,見它沒有什麼異議也就默認了兩人之間的盟友關係,帶著大兔子在整個院子裏亂轉。
又小心著不敢走近人群,隻能沿著房子的邊緣或是跨著草坪亂轉,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終於屋子門前看到了想見的人。
大概是因為場合正式成年禮的緣故,顧從之今天穿了一身筆挺的正裝,挺直的白襯衫,袖口係紐扣的地方有幾道小彩條,領口的地方也是同樣,讓整個人添了幾份年輕的活力,雖正式卻又不似一成不變的死板。
席位路哪管這套,不管不顧的向往上撲,卻被徐媽媽一把抓住衣服,攔在了目標前,道:“小璐璐,今天小叔叔過生日,你應該說什麼啊?”
小叔叔?哪裏來的小叔叔?
徐為璐才上了中學,本就在叛逆的年紀,更何況幾個月不見的人一見麵就來奇奇怪怪的教育哪裏能讓人生出歡喜,吵鬧鬧的就要往前衝。
被徐媽媽半路截胡。
“徐為璐!”她開口的語氣有些嚴肅,但又當著外人的麵子不好發作,隻能背地裏多在徐為璐胳膊軟肉上掐攆的動作又用力了些。
“誒喲!疼疼疼...”而後者是真的被掐疼了,皺著眉頭怒目而視,卻在想著今天日子的情況下生生忍住,敷衍的念了句,“生日快樂。”
緊接著又步履不停的往前走,一隻抱過大毛兔子的髒兮兮的手就要伸出去往顧從之身上夠。
隨即手腕被一雙手握住。
徐母這次是真的懂了怒,手上力道用的大,直接拽著了把徐為璐順著力道又扥回了原來的位置,道:“髒兮兮的總想上去做什麼?”
徐為璐不耐的把手拿出來:“我要找他說事兒。”
“說什麼,就站這裏說。”
兩個人僵持在大門口的位置,眼看著離開始的時間越來越近,附近聚的人也越發的多起來,餘西西眼睛在眼眶裏滴溜溜的一轉,看著徐媽媽道:“那我可說了。”
徐媽媽飄過來一個眼神,示意她繼續。
清了清嗓子,徐為璐抬眸專注的看著顧從之的眼睛,眸子亮晶晶的,在沉下來的傍晚像一盞燈,又像一顆星星,直奪人的眼球,道:“顧從之。”
嗯?
顧從之微低了點頭,看著她,稍稍勾了勾嘴角。
一瞬間,徐為璐隻覺得自己魂魄都被奪了去。
總聽大院裏的人說,顧從之是最不符合顧家氣質的一個。
明明取個是個文學氣息盈滿了就將溢出來的名字,卻偏偏本人同那名字路途相悖而為之。
痞裏痞氣的,看著就不想個根正苗紅的好孩子。
可徐為璐卻認為,顧從之是顧家長得最好看的一個,亦正亦邪,又有什麼分別呢。
徐為璐回了神,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自己的氣息與聲調,控製著它不發出太過明顯的顫抖,道:“顧從之,我喜歡你。”
那聲音分明不大,隻勉強能讓在場的三個人聽清,卻又似雷擊震耳,久久不絕聲響。
......
而最後的結果,自然是被餘母壓著火氣拽走。
天黑壓壓的已經黑下來了,院裏的燈被開起來,又照的四周圍亮堂堂的,窩在幼時記憶裏的那顆老榕樹下,那樹似乎又比多年前高聳了許多,樹頂茂盛,站在樹下往上望視線中的樹冠幾乎要長進雲裏。
老樹下的搖搖晃晃椅子早隨著記憶中的塵土落葉不知飛到哪去,變成了一個嶄新的,花紋精致繁雜,卻怎麼都找不回原來的味道。最後不變的似乎隻剩下顧老爺子越發光潔明亮的頭頂。
周圍嘈雜的人聲都走的遠了,似乎都進到了屋子裏聚會,周圍靜的隻剩下風卷樹葉沙沙的響動,悄悄的落在耳畔。
抱著兔子,徐為璐覺得這夜裏的冷氣越發迅速的襲過來,才準備抖抖腿站起來,便聽到近處兩個人壓低了聲音說話的語氣。
“你知道嗎,顧家小兒子的高考錄取通知書下來了,B大。”
“B大?”對麵那人有些吃驚的迎合著,複而得到了傳話人的確認:“是啊,但是聽說他報道根本沒去,非說要去打什麼遊戲比賽。”
“打遊戲?這顧老三是真不讓老首長省心,打遊戲能有什麼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