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蠶豆形的光斑,左右眼各一個,很耀眼的白色,邊緣毛茸茸。內凹的一側在不停地陷入光斑的中心,形成黑色的空隙;被分開的光斑上下兩頭又慢慢地粘合,於是空隙在光斑的正中心變成了空洞,然後消失掉……過程不斷重複著。
這是內部的世界。
就好象在陰暗的房間裏,把眼睛湊近昏黃的燈泡可以看見自己的睫毛的陰影,甚至可以看見眼球外壁細胞的輪廓;又或者是‘眼冒金星’的生理現象:偶爾異常的血氣壓力作用在腦部的視覺區域,導致失常地看見了神經內部的景象,細胞生物電現象反映進了視覺中樞,仿佛無數細小活動的白色光點,不停地出現和消失。很快就恢複正常,因為人類的生命活動範圍不包括了解和控製自身內部的機能運作。
感知和控製內部世界,超越了正常人類的智慧和行為範疇。
這兩個白色光斑,是視覺神經根部的殘餘生物電信號,即將徹底熄滅的腦電波最後景象。
戴樸覺得厭煩了,他嚐試著觀察外部世界。
從前,戴樸總是從外部世界努力地觀察著內部世界——身體和精神的內部。現在的情況是相反的,他徹底地進入了內在的世界。
透過內部世界的漆黑背景,藍天和白雲慢慢的顯示出來,天氣很晴朗,陽光有些刺眼……他正看著外部世界的上方。向下看——翠綠的山丘、積雪的山峰,低矮茂密的樹林、紛飛的彈片和燃燒的火焰,被爆炸掀開的黃色土坑還冒著濃煙。
在正下方,兩個救護員在零亂的戰士屍體中忙碌著,那些都是他曾經同生共死的戰友。
深綠色的頭盔、軍服和周圍草叢樹木的顏色非常協調,那些死去的綠裝軍人,倒臥在大片濃淡不一的綠顏色裏,仿佛是很舒適地休憩著,如果沒有鮮豔的紅色血跡。
這些景色對於戴樸來說,其實是看不見的。他真正能看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漆黑,和真實世界重疊在一起。
一輛車頂上髹著鮮紅十字的軍車開過來,推倒了小片灌木叢,在窄小的山頂空地裏停下,車廂側麵迅速張開,一個軍醫跳了下來。
救護員在屍體堆中抬出一個……完整的軀體,向軍車跑去。
“呼吸停止三十三分鍾!心髒停跳二十九分鍾!腦電波靜止十七分鍾!大量失血……”一個救護員大聲報告。
“立刻打開律動機!”軍醫吆喝著。
“隻有這一個可能生還,其餘的已經沒有醫治的必要……”另一個救護員語調冰冷生硬地說著,麵容卻是悲痛扭曲的。
“是陸軍中士戴樸,不知道還能不能挺過來,我救活他的次數太多了。”軍醫在低聲說。
軍醫和救護員的說話聲,各種物件在撞擊,金屬和非金屬的……軍車的引擎在運轉,醫用儀器的電流磁磁作響,遠處是槍炮炸彈的震撼轟鳴……這些聲音就象在深水中聽到的撞擊聲,又象隔著玻璃牆傳過來,異常的清晰響亮,但是並不真實。
同樣,戴樸真正能聽見的,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
救護員和軍醫齊心協力,把戴樸塞進一個圓筒狀的儀器裏。
“生體律動機啟動!準備,三,二,一!”
有人按下鍵鈕。
許多指示燈在閃爍,表示能量飽和度的模擬笛聲在節節拔高,到達了臨界值,發出“叮”的一下悅耳鈴聲,圓筒裏立刻充滿了白乳狀的光霧,倏地閃過,軍醫和救護員們同時整齊地轉頭看向旁邊的光屏。
沒有動靜,翠綠色的光屏上隻有生硬的刻線和沉默的數據。
“充能。”軍醫鎮定地指示。
救護軍車裏隻聽到儀器運作的輕微電流聲,救護人員在律動機旁邊安靜第站立著。
“生體律動機二次啟動!準備,三,二,一!”
光霧再次閃過,光屏依舊沒有變化。
兩個救護員緊張地回頭看著軍醫。
軍醫拿起一塊消毒棉紗擦了擦額頭的汗滴,看著圓筒裏戴樸毫無生機的麵容,神情肅然地輕聲說道:“戴樸老弟,同鄉兼朋友一場,多少給我點麵子,以前救活你都挺容易的,如果最後還是死在了我手上,傳出去多丟人……”
生體律動技術不是古老的人工呼吸或者心髒按摩技術,重新激活衰竭的腦細胞和腦電波的幾率很小,而且對生物體的危害極大,有嚴格的操作限製。如果是一個普通人,連續使用超過兩次會造成全身細胞溶化。
星際注冊醫護人員的職業守則有一行字:我們拯救生命,因此尊重死亡。
“生體律動機三次啟動!準備,三,二,一!”
模擬笛聲節節拔高,“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