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迦從小艇上站起來,一腳踩上冰麵,浮冰有點搖晃,她迅速下蹲穩住重心,用這個方法一連踩上一串漂浮的冰塊,安全走到冰層上去。
她懷裏提著桶,低頭一看,魚一條沒少。
隔著幾米遠,小艇上金發碧眼的男人拋了錨,朝她看過來,突然瞪大眼睛,拿英語驚叫:“j,你後邊。”
程迦回頭,一隻小小的北極熊朝她撲過來,撞了她一個滿懷。
雪地靴一滑,人摔地上,桶裏的魚全倒出來,在冰麵上蹦躂,小北極熊歡快地追著魚,吃得可歡。很快,一堆白絨絨的小熊從四麵八方跑出來,雪團一樣滾來滾去,撲騰得魚兒到處蹦躂。
程迦冷淡地看了男人一眼:“瓊恩,你可沒和我說過是這個情況。”
叫瓊恩的金發男人聳聳肩:“忘了告訴你,魚腥味會把熊寶寶招出來。”他走上冰層,“你第一次來,和他們不熟,過段時間就會了解他們是一群多可愛的孩子。可現在捕殺北極熊的太多,菲爾號的船員們忙得焦頭爛額。”
“你們應該少來。”程迦說。
“嗯?”
“氣候變暖讓北極熊食物變少,喂食是好意,卻該換一種方式。”程迦說,“你們總這樣,會讓北極熊以為人類是友好的。”
瓊恩一愣,霎時無言。北極熊其實是生人勿近的,但這一帶的和他們混熟了。想想的確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隻小北極熊撲過來,在她懷裏滾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腳亂地抱它,可小家夥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無言。
瓊恩見了,問:“撞到你了?”
“沒。”程迦搖頭,平淡地說,“想起一個人。”
“誒?”
程迦說:“它抱起來的感覺,像我和他的最後一次擁抱。”
瓊恩很好奇:“柔軟的?”
程迦說:“冰冷的。”
瓊恩一愣。
一年了,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過去,隻言片語。
瓊恩是“萊斯沃森”號護鯨船上的船員,船長貝克的副手。
“萊斯沃森”號護鯨船的任務是保護北冰洋的鯨魚和鯊魚免遭日本捕鯨船屠殺。
一年前,程迦以獨立攝影人的身份,跟著他們的船隊拍攝鯨魚保護紀錄片。
那時,他們隻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張保護藏羚的男人中槍跪在雪地裏的照片獲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獎。讓世界知道了東方的那一群人,讓西方開始認識到除了大象犀牛,還有藏羚。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張照片後,銷毀了自己的備份。她再沒看過那張照片,《防守者》隻存在於別人的記錄裏。沒人能知道她拍那張照片時的心境,沒人知道她對自己下了多狠的心,才逼迫自己必須用盡那個男人的餘熱。
而她上船的十個月後,英文紀錄片《鯨魚海》麵世,在全球範圍引發轟動。輿論,資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湧向鯨魚保護領域。
那之後,程迦沒有走,她留在他們船上拍攝後續紀錄片,讓他們把她當船員對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亞洲人。
在大家眼裏,j是一個性感又神秘的東方女人,有一股自內而外的寧靜,像遙遠古老的東方。
她從無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極倦怠。她和他們一起洗甲板、生鍋爐、打纜繩、起風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盤腿坐在甲板上,吹著北冰洋的冷風,喝著俄羅斯的烈酒,抽著煙草,冷眼看一幫男人們唱著拉船的調子。
偶爾他們鬧得滑稽,她還會笑笑,多半是言語上的嘲笑,偶爾無語地翻白眼。
她喜歡聽風的聲音,尤其是升風帆的時候。聽到風聲,她會仰望,仰望他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歡看星星,北極圈內,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話。她常在夜裏裹著厚厚的羽絨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艙,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過一樣,清澈,澄淨,還有點兒冰涼。
漸漸,船員裏傳開了,她認識六個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後座,天鵝座,天琴座和天鷹座。
貝克船長認識很多星座,說要教她,她呼著煙,沒興趣地別過頭不看。
偶爾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騷擾得不耐煩了,就給他們講中國的神話故事,指著天空中燦爛的銀河講牛郎織女,講完了,她說: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天琴座和天鷹座是牛郎和織女。”
瓊恩和幾個船員聽著,不明白那個“後來”是怎麼回事。但,或許因為講的外語,溝通出了問題。
她給他們講故事時也是平靜的,講完了,淡淡地說:“此處應有一支煙。”
所以,瓊恩很難相信程迦會形容擁抱一個人時的感覺是“冰冷”。
看完北極熊後回去,他和同船艙的船員討論,對方說:“英文不是母語,她講錯了或者你聽錯了。”
瓊恩想了想,說:“這個解釋是合理的。”
傍晚,他們的艦船在北冰洋巡邏,瓊恩和幾個船員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參與的。她喜歡帆在風裏刮的聲音。
今天收得有點兒早,海上沒有風。
每當傍晚落日,海上總有一段安靜期,無風,也無浪。平靜得像陸地。
程迦跟著大夥收了風帆,站在欄杆邊看日落。
來這之後,她不再隨時抱著相機,她不需要與人分享,也不給任何人服務。更多的美景她選擇獨自享受。
太陽一落,室外就冷了。
開始起風了,程迦伸出手。瓊恩過來站在她旁邊,她沒被打擾,五指張開抓著風,仿佛那是流水。
瓊恩問:“你很喜歡風。”
程迦臉上有涼淡的安逸,說:“那是我的愛人。”
瓊恩笑:“j,你有時像個詩人。”
程迦沒解釋,她踩上一級欄杆,上身懸出去,手伸得更遠,她纖細白皙的手腕環繞扭轉,與風糾纏。
瓊恩在她指間看到了有形的風,靈動的,映在墨藍色的流淌著的海麵上。
她每天都能和風玩很久,瓊恩想,搞藝術的思維都很奇特吧。
他私下也和船員議論她高高在上的淡漠臉龐,她妙曼的白皙的身材,好奇這迷人的女人身邊為何沒有男人縈繞,猜測她是不是受過情傷,這似乎更迷人。
但大家對她並無非分之想,隻是清苦船員生活中的一絲樂趣與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來走去,搭一兩句話,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來形容,她應該是海藍色,時常淡淡的,有點兒冷,沉靜,從容,含著心事,卻沒什麼憂傷;可看久了,又似乎含著秘密。
對,她應當是海藍色,冷靜的性感。
晚飯後,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艙,她抽屜裏放了一摞《風語者》攝影展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