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朝堂剛散,趙暄有些疲憊地跨出大殿,君王身邊的近侍卻跑過來叫住他:
「殿下留步,陛下請殿下過去一趟。」
趙暄停下步伐,琉璃般的眼瞳中滿是疑惑,下意識想拒絕,但又不願意為難這個傳話的內官,隻得點點頭,「請帶路。」
近侍也是一怔,沒想到這看上去冷漠異常的太子殿下這麼好說話,他領著趙暄七拐八拐地走過那些陌生的長廊樓閣,最終停在了君王寢宮的側殿。
趙暄沒有半點猶豫,伸手推開了房門。
「叩見陛下。」
父子之間感情生分,導致趙暄從不在君王麵前自稱「兒子」或者「兒臣」,亦從來不稱呼君王為「父親」或者「父王」,簡單一句「陛下」便將兩人的距離拉得很遠。
房間內的光線很充足,陽光微灑下來,給窗邊鍍上一層淺淺的光暈。
但趙暄覺得很冷。
身後的門被輕輕關上,這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冷意便越發劇烈。君王的身影修長挺拔,回過身來,眼神深邃而銳利:「最近幾日,與神使相處可還開心?」
趙暄有些微的吃驚,不知道君王意欲何為,隻得坦然回答,「尚可。她很特別。」
上位者冷哼一聲,麵露嘲諷,「孤記得太子也沒接觸過多少人。」
「是這樣的。」趙暄沒有否認,他精致的眉眼微彎,眸光閃爍,對君王的冷嘲毫不介意,「所以?」
淡淡的問話,不卑不亢,像是早已接受了全部的命運。
君王坐了下來,用指節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案麵,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篤篤」聲,他單手支頜,冷淡出聲,「從今天開始,演好你自己的角色。」
「現下何處不足,還望陛下明示。」趙暄垂首,脊背卻挺得筆直。
「孤現在,不需要一個平庸的太子。」君王簡短地說完,擺了擺手,示意他下去。
趙暄麵無表情地退了出去。對他來說,這既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
好處在於他終於不用再偽裝一無是處,可以自由地展示自己;壞處是,原本一個愚鈍平庸的太子不會讓各方勢力咄咄相逼,這樣一來,有野心的公子大臣們便會緊盯著他了。
陛下是打算利用他來為以後的新太子掃除障礙了嗎?
母後,您看得到嗎?兒子為了生存,竟然要做棋子到這種地步。如果您真的在天有靈,就保佑兒子,能在這一切結束後,順順利利地離開王都吧。
外麵的世界他從未接觸過。他一直都希望能去天南地北,看看這壯麗雄偉的大好河山,還有無拘無束的自然生靈。
想要做到這一切,就必須要活下去。
趙暄一直記得十一年前母後死去的那天,他眼睜睜看著母後將刀尖沒入自己的胸口,鮮血染紅了她最愛的青衣,原本屬於她的溫柔目光逐漸湮滅。
他近乎失控地尖叫,六歲孩童的聲音撕心裂肺,「母後!」
母後卻艱難地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別過來,用盡力氣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暄兒……記得……聽你父王的話……」
之後,她的手便無力地垂下,鮮血在她胸口出染開了一朵層層疊疊的花。
君王趕來時,距離叛亂被平已經過了一夜,他一進門便瞧見這個失神的孩子呆呆地依偎在她冰冷的屍體旁邊,麵容安靜而眷戀。
「菀兒……」君王紅著眼睛,一把拉起王後的屍首,緊緊摟在懷裏不住呢喃,「你怎能如此待我……為何不信我……我可以讓你不用死的……」
張氏造反,來勢洶洶,為何平叛速度如此之快?
當然是因為君王先知道了內情。王後深愛君王,不惜背叛了自己的父兄,將計劃和盤托出,著實幫了不小的忙。在這之後,又深知自己不死會讓君王為難,更是幹脆揮刀自戕。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似乎都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年幼無辜的兒子。自己死後,他便再無半點依靠。可她還是這麼做了,並且讓兒子好好聽話。
張氏一族的命運,終因王後之死畫上句點。她的兒子被冊封為太子,卻棄置在東宮,慢慢淡出大眾的視線。
冊封的當天晚上,一如今天這般,君王把趙暄叫到了殿內。
「想活下去你就要乖乖聽話,」君王的聲音無悲無喜,殿內繪製有王後相貌的帛畫栩栩如生,「從現在起,做一個平凡無能的太子吧。」
「是。」失去母親的孩子神情木然,宛若傀儡般應答道。
第二天他便跟著幾個王後生前的侍女,頭也不回地踏入了東宮。而這一扮演,就足足演了十一年。
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愚鈍無比且性格怪異,不過是靠著君王對他亡母的感情才得以苟活。
但實際上隻有他和君王知道,這是一場暗地裏的鬥爭,他隻是被當做了棋子使用。君王要他平庸他便平庸,要他耀眼他便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