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無私的,她把她的溫暖的手伸向了每一個角落,即使這令人望之生畏的公安局大院,和這裏的監獄。
方雲漢感到了春天的暖意,懶洋洋的,腦子裏想象著跟妻子見麵的情景。啊,三年半了,這麼長時間沒有見到他心愛的妻子了,她還是那麼美麗嗎?還是那麼文質彬彬嗎?他們的女兒見了他會叫爸爸嗎?啊,在漫長的監獄生涯中,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他的妻子——當然還有他的女兒。多少次,他已經記不清了,她們來到他的夢裏。杜若那黃而痩的臉上總是掛著兩串晶瑩的淚珠。然而夫妻倆卻是相顧無語。今天啊,她到底怎樣了?
他恨不得插翅飛回自己的家園,盡快地見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
然而仇所長跟他說,公安上已經通知家裏了,蹲在監獄裏時間久了,身體非常虛弱,怕在路上出問題,必須有人跟他一塊兒回家。是的,這也是好意,於是耐心地等待。他就按照在監獄裏的習慣,背倚牆壁,眯上眼睛,繼續想象妻子和孩子的模樣,想象見到她們時的情景。
大約六點半的時候,她聽到門外有動靜,便倏地站了起來。他甚至比那年杜若第一次答應嫁給他時還要高興十倍。這一定是杜若來了!
他準備用最熱烈的動作來迎接他的妻子,或者握手,不,擁抱吧!
然而當他打開房門的時候,他傻眼了——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父親方本善和母親周月英。
方雲漢心裏納悶:杜若怎麼了?難道有什麼不測嗎?多少年來,因為形勢動蕩,凡事他總是往惡劣的方麵去揣測。不是在監獄裏就有人說杜若走了嗎?即使不走,也有尋短見的可能,要不為什麼現在還沒來呢?
“杜若……她……”方雲漢囁嚅道,聲音小到隻有他自己能夠聽見。
沒等方雲漢往屋裏讓,周月英便闖了進來。
他讓他的父母坐在床沿上。方本善坐下了,周月英卻沒有坐。她眼淚刷刷地流出,接著很衝動地用胳膊抱住兒子的腦袋嚎啕大哭。
“兒呀,你可受委屈了,三年半的時間啊。嗚……嗚……”
母親的舉動讓方雲漢覺得很不自在。自有記憶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受到母親如此的愛撫。
“媽媽,你這是怎麼啦?我不是已經出獄了嗎?”方雲漢把母親的手慢慢地移開,安慰她說。
可是,這一勸不要緊,就像把一桶汽油潑在火上,使周月英這團火燃燒得更加凶猛了。她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她哭訴道:“你知道嗎?你叫人家逮去以後,咱家裏過的不是人日子啊!他們抄了咱的家,不久你奶奶就死了。全縣的人都把咱家當成反黨家庭,沒有一個不下眼看的。人家的孩子一個個都招工出去了,可是你的兩個妹妹還待在莊戶地裏,這都是你連累的她們呀。我為了你這個案子,找這找那,花了多少錢啊,落下一屁股債,都是跟你舅舅借的啊。這錢俺哪輩子能還上?哎呀我的媽媽喲……”周月英一麵哭,一邊用褂襟抹著淚水。”
方雲漢現在才明白母親的意思。他自幼習慣了母親這一套,一向她無論哭得多麼傷心,他都是無動於衷,可今天他也不由得流下淚來。是的,家庭遭了這樣的大禍,他在監獄裏麵也許還不至於受到那麼多人的歧視,但是在社會上可就不行了,因為每天在那麼多人的冷眼下生活,那種感覺肯定是很難受的。
但是周月英反複說到錢的問題,叫他心裏很不舒服。就算家裏為我的事情欠下債,可我現在剛剛出獄,還沒有出公安局的大門啊,你叫我有什麼辦法給你弄錢呢?於是他說:“媽媽,今天我從獄裏出來,這就是很大的勝利了。我知道你們為我的事受了不少委屈,等我回去歇一歇,養養身子,就想辦法好好掙錢,賬不用你愁。”
不料這樣一來,周月英反而轉哭為怒了,她說:“你別拐著彎對我說話。你心裏很明白,也用不著等你養好身子再掙,那是你說好聽的。”周月英的目光在兒子身上和臉上轉來轉去,好像在搜索什麼。
“媽媽,你這是……”方雲漢更加胡塗了。
這時,好久不說話,坐在床沿上一邊抽煙一邊像看戲似地欣賞妻子表演的方本善,臉上溢出微微的笑容。現在到了關鍵時刻,他不能不挑明一下了。“雲漢,你還不明白嗎?”他下腰就著地下磕掉煙灰,然後直起身子來說,“嘿嘿,你不是還有一筆錢嘛。”
方雲漢越加不明白了。他好像覺得,他這一輩子都跟金錢沒有緣分。高中還沒有畢業他便被裹進了運動的風浪,整日價囊中空空,甚至餓著肚子鬧黨。接著他被投入監獄,三年半的時間,跟他打交道的都是犯人、看守員,還有公安上的審訊人員。這樣的生活道路,父親說的這筆錢是從哪裏來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對他的父母,雖然由於自己的經曆,他沒有多少感情,但是今天他對他們卻有些憐憫了。正如他的母親所說的,他們為他受了不少的罪,這叫他心裏不好受。但是眼前的情景,使他覺得可憐的卻是他們那因貧窮而形成的一顆貪財的心。
方本善那貪婪和希望的目光盯在他的兒子身上,好像在盯一塊黃金,微微笑著。
“老死鬼,你就知道錢,你不知道雲漢剛剛出來嗎?他是咱們的兒子,他有錢不給咱們給誰呀。”周月英以另一副麵孔出現了,她臉上的淚痕消失了,代替的是三月春風。這是充滿希望的風,方雲漢是財神,他的出獄將會給她帶來金錢,帶來幸福,改變一家的命運。
“也是,也是。”方本善迎合妻子說。
“媽媽,”方雲漢一直惦記著他的妻子和女兒,實在無心談錢的問題,便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孩子還好嗎?杜若怎麼沒來?”他的目光在他的父親和母親的臉上來回移動,希望他們立刻做出回答。但是沒想到周月英卻漫不經心地說:“這個俺不知道。”